金求德正和赵慢熊议论着朝廷对侯洵的处置,镇东侯本人强烈要求把侯洵正法:“既然大人已经成为元帅了,那侯洵的用处确实不大了。反正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曾是大人的走狗,想必他本人更不敢提背着朝廷干的那些事,就是杀了他对大人的名声也不会有什么坏影响。”
“大人现在的权位还不是很稳,”赵慢熊也觉得侯洵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不过他一直信奉多个朋友多条路,而且记得镇东侯本人也总是这个态度,所以不太明白为什么镇东侯在侯洵问题上这么坚决:“这次重开大都督府,皇上对大人忌惮得很,掣肘太多了。”
“我猜——”金求德认为就算有些掣肘,总归还是把兵权抓在手里了,侯洵这个几乎无用的工具还不如用去换声望:“反正朝廷也不会真的把侯洵怎么样,天下人看到的是大人在仗义执言,而皇上一如既往地宠信奸佞。”
“嗯,或许吧。”赵慢熊也不认为朝廷真的会如何难为侯洵,毕竟现在开封解围了,周王得救了,而且闯营对京师的威胁也被击退了:“不过皇上趁机大发死人财,大人其实什么都不必做了,就算不仗义执言,难道天下人就会发自内心地拥戴一个盗墓窃尸的皇帝不成?”
“这个,曹操似乎也做过。”
“没错,可曹操从来都因此被人所不齿,曹操会打仗,能打胜仗,咱们的皇上可没这本事吧?”赵慢熊微微一笑:“二十几年前,我觉得你挑选的路是一条多半走不通的死路,十七年前,虽然我承认立刻造反时机不对,但总觉得如果想走下去,立刻造反大概是唯一的途径。真是没想到啊,皇上居然能在短短十几年里,就能把这么一片大好河山败坏到如此地步。”
“所以大人还是高瞻远瞩,”金求德现在越反思镇东侯当年放弃兵权的举动越觉得不可思议,照目前的情况演变下去,很快大明就要自己分崩离析了,而金求德二十年前以为需要一个巨大的动荡才能让看上去坚如磐石的大明快速解体:“如果,我是说如果崇祯皇帝真的是大明的末代皇帝。”
“不用如果,”赵慢熊说道:“我看十有八九了。”
“这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末代君王啊,”金求德大声感叹道:“皇上登基的时候,天下还没有什么大动荡,和历朝晚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二百万军兵官吏效忠拥戴,两京一十三省,没有割据、督抚朝廷一言便可以兴废,莫要说历朝的末代帝王,就唐中、宋高,若是能有皇上登基时的基业,恐怕睡梦中都会笑醒过来。”
“是啊,胡马在长城之外,地方的税源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截留,官吏的选拔任命之权尽在御前,皇上登基的时候,放在前朝简直就是极盛之世。”赵慢熊想起自从崇祯登基以来的变迁,也是一阵阵的感慨,眼下吏治已经混乱不堪、天下烽烟四起、士民对朝廷绝望:“居然短短二十年,这大明就要垮了?”
金求德曾以为如果要颠覆大明,只有进行一场类似安史之乱的叛乱,既然没有这种前驱,那么金求德就原计划让镇东侯来扮演这个角色——毕竟历史上安禄山也不是没有机会。在金求德的印象里,从来没有哪个朝廷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顶峰跌落到濒临崩溃,崇祯天子带领大明用短短二十年就走完了历朝要花上一百多年才能走完的路,老天爷,这崩溃速度快得甚至连把军阀实力派造就出来的时间都没有:“咱这皇上恐怕也就隋炀帝能和他比比了。”
“隋炀帝?”赵慢熊悠悠地说道:“隋炀帝至少还挖了大运河,虽然天下大乱,至少他还办成了件事,何况那个时候年纪大一点的人可都还记得这天下不是姓杨的。而当今天子,他到底干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呢,以致海内鼎沸、民不聊生?”
第三十三节 说服
金求德嘲讽地摇摇头:“据说——皇上很是简朴,不好奢华。”
“无功便是过,哪怕就是一个知县的椅子,坐在上面都是无功便是过,不然摆个木雕岂不是更简朴,何况天子之位。此外皇上也称不上无过吧……再说简朴……”赵慢熊一直觉得镇东侯那才叫简朴,平时所费从未超过侯府俸禄,日子过得也不错。从来不讲排场,诺大一个侯府里的仆人两只手就能数过来,平日送的贺礼从未超过十两银子。这件事有不少人不满——觉得镇东侯对兄弟们太寒酸悭吝,不过赵慢熊觉得挺好,每次镇东侯庆生时,他也只回不到十两银子的贺仪:反正镇东侯从不贺寿,不会请我吃饭也不会送贵重东西,和其他人那般一送就是价值成百上千两银子的东西……我傻么?
而崇祯天子虽然自己吃得很少、冬天听说舍不得烧炭取暖、江湖传闻连皇后都要帮着给龙袍打补丁,但是涉及到皇家颜面的事情崇祯天子可以一点儿也不省钱,每年光是给皇宫换灯笼就要花几十万两银子,镇东侯私下对赵慢熊说过:不用其他,只要把逢年过节换灯笼一项裁了,崇祯天子一家就是吃饱喝足穿暖也还绰绰有余:“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喽。”
金求德就是对镇东侯所为有些不满的人之一,他承认镇东侯韬光养晦没错,但从来不设宴只会让朝廷觉得你是在故意韬光养晦,而且日子过得那么寒酸更会让朝廷有戒心……好吧,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朝廷归根到底还是拿镇东侯没办法,但问题是镇东侯对贺仪一向是照单全收、一概不还……好吧,这也罢了,大都督府第一次关闭前多数人送东西有所图,关闭后送礼的人不图他还,但镇东侯成为练兵总理后,好像也没有太多还这份人情的意思,这就未免让人有些齿冷。
金求德听赵慢熊说过,这是镇东侯的策略,他更喜欢那些靠俸禄就能维生的部下——比如他自己。但金求德认为这基本做不到,除非像赵慢熊这样什么都不管,否则不是自己去找礼而是礼来找自己,就比如金求德他本人吧,如果他一点东西不收,底下的人就会觉得差事没法做了,至少金求德自问像镇东侯这种拿人也不手软、吃人也不嘴软的本事自己学不会。而且这种作风已经造成了很多不利影响,比如:“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去和老兄弟们说?”
按照金求德的本意,镇东侯只带肯跟他走的人便是了,可是镇东侯要他尽力说服所有的人,对此金求德感到颇为棘手:“贺宝刀这家伙我看就绝对说服不了。”
……
金求德和赵慢熊私下猜测的时候,镇东侯正在和他的老朋友手谈。
“无论大人到底对侯督师有什么不满,”和在山东不同,贺宝刀对侯洵的观感大为改观:“闯营的凶焰开始消退了,他们再也无力威胁京师了。”
“顶多一年罢了。”镇东侯没有贺宝刀那么乐观,随手放下一枚棋子。
“一年之后,我们就可以将十二营新军练成,大人就可以亲率六万大军出征。”贺宝刀认为有这样强大的军队追随在镇东侯左右,一切都会不成问题。
“皇上……”镇东侯斟酌着词语,考虑着谈话对象的忍受力:“这次开封捞费,听说皇上知道而且首肯了。”
“或许有什么小人……”贺宝刀的语气里充满着不确定。
“或许没有。”镇东侯打断了贺宝刀的话,现在不是二十几年前崇祯刚即位的时候了,他现在是中年人而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他应该有健全的心智,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了。
“好吧,”贺宝刀没有硬着头皮撑下去,而是坦承道:“君昏臣奸,皇上真是昏聩已极。”
镇东侯并不是第一次从贺宝刀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根据他的经验,贺宝刀还会有下文,而且经过多年的锻炼后,经验越来越丰富的贺宝刀这下文也会来得越来越快。
“可着这个时候才更是需要忠臣孝子的时候……”不出镇东侯所料,贺宝刀的下文迅速地跟上了,上次镇东侯记得他至少还叹息了几分钟呢。
“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事二夫。”镇东侯开始走神,他的思绪里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想起了这两句话,这让他又回想起不久前和杨怀祖的那番对话:“还真是很不错的比喻,看来我并不是第一个意识到中国的士大夫在君王面前自我人格矮化、妾妇化的人,而是早就有人意识到了,只是,他们并不认为这样有什么错。”
根据镇东侯以往的经验,贺宝刀会讲忠臣孝子,在君王父亲犯错时只会流着眼泪劝他们回头,而不是因此不闻不问或是离家出走。
“……大人,属下敢问,如果您的先尊做错了什么事,您会怎么做呢?属下确实不知,但以属下而言,若是先父违反了朝廷律令,属下绝不敢说:‘父亲,您做错了。’、或是装没看见,或是砌词狡辩,而是会把朝廷的律令念给先父听,希望他老人家能够自行察觉,如果没有的话,属下就会一言不发地跪在他老人家门外……”
“所以如果皇上错了,我们也应该跪在紫禁城外,流着泪劝他悔悟。”镇东侯在心里替贺宝刀补上了后面的话,以前不知道为什么,镇东侯总是不喜欢看蜀山剑侠传之类的仙侠小说,后来才渐渐明白了一点,或许是因为里面犯错的徒弟总是要在师傅的山门外一跪就是好几天,刮风下雨不能停还要真心悔恨吧:“虽然我也很敬重我的老师,但是我连寒暑假作业都是临开学抄的,上课走神、说话、写小条,被罚抄十遍都满腹怨恨——让我在门外一跪就是一星期还要真心流泪悔过……怪不得从来没有仙人来度化我呢。”
每当陷入这种镇东侯完全反对但是无法抽身的话题中时,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神游舍外,反正该对方走了,镇东侯的这一步很有威胁,“手筋,手筋!”镇东侯在心里得意地叫道,满意地看到贺宝刀在苦苦思考:“有个问题很有意思,同样身受封建社会的森严等级之中,越是底层的中国百姓,却似乎奴性越小,而本应成为社会栋梁的精英,受到良好的教育,有更开阔的视野,见识过更多的民间疾苦,当往往一个个奴性十足,地位越高越是如此。”
“或许是他们离皇帝太近了?”镇东侯在心里这样推测着:“皇帝即天子,替天行道的皇帝是不会犯错的,百姓造反可以自我安慰是皇帝没错、知县有错;闹得再大些就是皇帝爱民、知府残暴;再大些就是皇上英明、巡抚昏聩。百姓总有自我安慰的理由,不必一下子推翻皇帝绝不会犯错这个他们深信不疑的信条,而官太大了,离主子太近的奴才就只好选择坚决维护信条了……”
一时间镇东侯也想不清这里面的道理,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可是回家再去慢慢地想。
“大人,”没听清贺宝刀中间说了什么,但是他终于说到了重点:“大人应该去劝皇上,所谓文死谏、武死战,但在大人这个位置上,谏言也是应该的了。”
“嗯。”镇东侯轻轻点点头——文死谏、武死战,说得好!对皇帝不问是非、不问善恶,唯死一途,我们的文化里充满了这种对皇权的妾妇化,这是我们文化的缺陷么?
“也不是,”镇东侯迅速否定了自己的念头:“克x林顿当年也在电视里痛哭流涕,向着全美国百姓哭诉说他只是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求大家宽恕他。看来对着权利来源痛哭是一种人类的本能,作为外人看起来固然觉得不妥,但权利来源和享用者会觉得里所应当吧。”镇东侯想起那个被破门出教的德国国王,虽然事实证明他一肚子的怨毒,不过他确实能像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般的在教皇门前一跪就是七天:“不同的是神仙能看穿人心,所以徒弟们只好真心实意地痛哭流涕了,真是神仙,居然无罪被罚跪几天几夜都能真心实意地流泪,果然和我这种凡夫俗子不同……在中国叫君父臣子、在西方叫教皇和国王,在仙侠世界叫师徒、在现代社会这就叫施虐狂和受虐狂……”
镇东侯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在神游太虚了,他连忙把注意力拉回来去看棋盘……
“什么手巾,简直就是洗脚布。”贺宝刀的应对让镇东侯感到剧烈的痛苦,他在心中咒骂着自己的上一步,余光仍注意到贺宝刀那认真的目光。这注视让镇东侯感到无法狠下心,口中无意识地做出应答的同时,镇东侯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用未来的标准来评判这些人,不能把国家军队私人化,如果用未来的标准,毛帅还有我都是该死的叛国者;但我也不能用古代的标准来评判这些人,朕即国家,用古代的标准我还是该死的叛国者。在不同的场合,必须用两种不同的标准评判我本人,所以我也得宽容其他人……”
……
“金求德怎么样?”李云睿向赵慢熊问道,今天他在赵慢熊的书房里等了对方一下午,直到晚上才见到刚和金求德密议返回的主人。
“绝对是大人的人。”赵慢熊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轻松,这些日子里他和金求德讨论了很多行动细节。
“也就是说,直卫仍然紧紧握在大人手中喽?”李云睿的表情十分严肃,这个问题事关镇东侯留在京师安全与否,更关系着镇东侯后续的行动。
“是的,金求德对大人死心塌地。”赵慢熊扫了一眼李云睿,问道:“今天你来找我何事?”
“发现一批可能私通闯营的人。”李云睿从信函中掏出一份名单交给赵慢熊,上面列着密密麻麻的人名、他们的职务和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