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部不干涉他们吗?”
“不干涉,”易猛注意到军长开始皱眉头,但他装没看见的同时大大咧咧地说道:“其实我觉得这事应该由师部来管,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听说过监军管得这么宽过。”
易猛故意把监军和宪兵队混淆起来,对于易猛这种坚决服从陆军部和制宪会议指令的军官来说,全师都是服从制宪会议的命令,易猛主军,宪兵队主军法,是分工不同,而且宪兵队不但管不到易猛头上同样也归他指挥。但和易猛不同,李军长来自的第四军根本不承认制宪会议有管他们的权利,所以就把军法官和宪兵队当监军看待,而且还是一种不合法的监军——他们甚至不是代表黄石的。
“不过这是陆军部的命令,那我也只有遵守啦。”易猛注意到军长皱起来的眉头有所舒展,就用带点抱怨的语气说道:“末将从来没有领军过,当然是上面怎么教就怎么做了。”
“易老弟说的不错。”李军长心情变得相当不错,他很认同易猛的谨慎——作为一个从未带过兵的年轻人,服从陆军部的命令不但不是错误反倒值得称赞,这说明他是一个习惯于服从长官命令的人。
又和易猛聊了一会儿后,李军长就让他先回自己的师部去了,明天李军长还要见诚实师的师长,他希望第十四师的师长也是易猛这样一个唯上峰命令是从的人。
第十五节 架空
第二天李军长同诚实师师长赵宁的会晤也很愉快,本来李军长担心这两个被制宪会议提拔起来的年轻师长会和陆军部的那些人一样不好说话,所以还刻意分而治之,用两天的时间分别座谈而不是一起召见,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两个师的师长都是同一种人,都表现出了对军法系统干涉军务的不满,赵师长甚至对制宪会议和陆军部也隐约有些怨言。
但李军长事后仔细一想也就释然了,毕竟从来不会有军人喜欢手脚被束缚住,这种不满是理所应当的。赵宁和易猛一样对派给他一个副师长不但毫无抵触情绪反而非常欢迎,李军长高兴之余也没有多提什么具体要求——眼下形势非常好,如果一次要求太多让这两个年轻将领觉得这是自己要渗透揽权引起他们的反感就不好了,唯一可惜的是这两个人都不算家境太差,早早成亲故乡都有了妻子,不然李军长倒是很愿意做个媒人把他们两个俊秀引荐给有女儿等待脱手的某些前辈们。
等王启年带着他最亲信的一批人抵达公仆师驻地后,师长易猛带着大批第十三师军官热烈欢迎,欢迎会上易猛一再强调公仆师非常缺乏实战经验,正急需大批有过实战经验,尤其是和长生军有过交手战斗的人来给各级军官进行战术指导,像王启年这样又曾经是长生军一员,还曾站在长生军对面的更是无比珍贵的财宝。
欢迎会以后易猛就拿出大量训练预案给王启年副师长过目,第七军出兵在即,很快就要开赴南京同顺军交战,易猛指出留给公仆师的时间很少,他希望王启年能够抓紧每一分一秒帮助全师提高战斗力。
就像李军长一样,易猛也发现本以为会很不好对付的王启年比他预料的要单纯的多,对方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企图,满口答应下来,接着就带着他那帮人风风火火投入到最后的临阵指导工作中去。本来易猛指望靠大量的工作让王启年不至于插手宪兵队的事务,结果王启年比他预想的工作还要积极,更因为这种紧张的工作而完全忘记了整肃军纪问题,偶尔和易猛见面时讨论的也完全是军事问题;至于王启年带来的这批人,易猛高度赞扬他们的战斗经验的潜在用意就是不想给他们安排实权,计划将这群人摆在教官的位置上,同样这群人比易猛想象得还要配合,热情似火地到各个单位去介绍与长生军交战的心得体会,平时连师部参谋会议都很少参加,就是参加了也只是因为临阵准备或是如何介绍战斗经验问题,其他的事务一概不过问。
这种合作的愉快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易猛找个机会偷偷和诚实师的师长赵宁会面,两个人私下说起各自副师长的动静时,都发现对方的那枚眼中钉和自己的一样忠厚老实。
“王将军真是个纯粹的军人。”易猛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感慨,对方一心扑在军务上,对政治毫无过问之心。
“草鸡窝里居然飞出了金凤凰。”赵宁也深有同感,诚实师的团长、队官和小队官还有师部参谋本来都对这批将门子弟抱有很大的戒心,虽然对方是一群失势的将门子弟,但是他们还是十分警惕,尤其是军法官带领的宪兵队,在一开始简直是进入了战斗戒备,随时提放着吉星辉副师长一伙儿给他们找麻烦。但对方完全没有他们之前从其他将门子弟身上见识过的那种骄横之气,吉星辉副师长也显得非常平易近人,除了军事对师部内务事宜显得毫无兴趣。
易猛和赵宁这两个年轻人现在都感到有些迷惑,对方混过大明和大顺,然后又去混了一段北方同盟,他们本以为这种的老江湖一定很难对付,也都做好了长期抗战准备。但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他们俩准备的各种对策竟然一条也没能用上。
“耳闻为虚,眼见为实。”最近的这段经历让易猛痛感这句话的正确性,以前南明报纸曾把王启年等北方同盟大将形容成老奸巨猾的枭雄形象,过去易猛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但现在他的印象已经完全改变了:“王老将军其实只是个老军伍,没有什么心机城府,不然他也不会落到今天这番田地。”
“或者说,只要将门子弟们没有了权,就是落地凤凰不如鸡。”相比易猛,赵宁的防备心更重一些,虽然他承认这批失势的将门子弟也是可以配合愉快的,但是他还是不愿意和他们共事:“若是他们有了兵权,那怎么样就难说了,毕竟他们一个个不是这个的女婿,就是那个的外甥,真要是让他们有了争功的机会,我们还是比不过他们的。”
“这个我自然晓得。”其实易猛心里已经对这批人有了愧疚和歉意,因为他和赵宁早就商量好,用这批人当教官可以,但是真等上了战场还是要防着他们,不给他们掌控军权的机会,这自然就等于剥夺了他们立功的机会。
前日王启年甚至主动提出,他应该带着他手下的这批人再去诚实师转转,或许他们有一些东西是吉星辉手下那帮不了解的,而吉星辉一伙儿也可能有什么王启年众所不具有的特长。
对于这个建议,易猛已经不能用热烈欢迎来形容了,除了军事上的考虑外,他更想到这样的人员流动性造成王启年他们根基更浅,更无法在任何一个师中扎下根。本来就不打算给王启年太多实际职务的易猛马上向赵宁通报了这个建议,当赵宁询问吉星辉对此的看法时,后者也是满口答应下来,连称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主意。
“真有点对不起他们,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有机会再让陆军部给他们补偿吧。”赵宁和易猛迅速达成协议,王启年和吉星辉当然还是保持现有职务,他们会作为两个师的经验交流团互相派给对方,同样心怀歉意的赵宁再次重复道:“来日方长,陆军部总会有机会补偿这些勤勤恳恳的人的。”
……
公仆师和诚实师的经验交流团在前往新的工作岗位前首先自己交流了一番,他们向对方汇报自己都已经进行过了什么样的工作,这些人彼此之间本来就很熟悉,更是同病相怜的一群,至于这两个团的团长也凑到一起私下聊起来。
“你看,我就说吧,陆军部那一帮肯定在提放着我们。”吉星辉开门见山地对王启年说道,他们两个在跟着李军长来浙江的时候就暗自揣测这绝对不会是件美差,不过他们两个肯定无法去北伐军统帅部找差事,也知道齐国公的泉州同样容不得他们,所以这确实是他们这个集团最后的机会和出路。
和一直在高层活动的旧同僚不同,王启年这几年在福建一直小心做人,而且还要求自己最亲信的子侄们都要保持低调。无论是之前被关在大牢里待审,还是之后的蛰伏时光,王启年和吉星辉还有周续祖都在潜心研究齐国公的动向、揣摩他的思路。周续祖这次说什么也不同意出山,他对王启年和吉星辉说那帮老同僚都是身在山中不自知,因为自身的厉害关系对一些迹象已经变得视而不见,准确地说是因为切身利益而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把局面往对自己不利的方面去想,而他周续祖已经不能自欺欺人所以能做到旁观者清——现在周续祖接受了一些媒体的工作,每天给泉州日报和广州新报等众多媒体当军事评论家,点评南北两军的得失并对战局做出各种各样的乐观预测。
王启年承认周续祖说得很有道理,不过他觉得嗅到气氛有异的不止他们这些被排除于权利中央的局外人——最奸猾而且可能是除了杨致远以外最了解黄石的赵慢熊就一直没有让他的儿子加入军队或是与其他人联姻,一开始赵慢熊就没有为他的后人寻求在新军中任职,现在更打发他的儿子去帮助黄石筹建什么科学院——听名字就知道没啥权利前途,科学这两个字都是从海外才翻译过来的名词。
不过也就是只有一个赵慢熊在这么做,而且他本人还在积极帮助其他旧部安置子弟,这两年王启年开始回过味来后不得不承认副大人的心肠真是太阴险狠毒了:他明明早在几十年前就看出来了些什么,可是从来没有提醒过任何一个人,自己还把着权利不放到处撒人情帮老部下们的忙(也曾帮过王启年不少忙),到时候大家要是倒霉他能独善其身,要是大家不倒霉他还能回收这么多年放出去的高利贷。
“以前大家觉得搞一个莫名其妙的军法官是杨大人不想放弃自己的地盘,”从长生岛开始杨致远就是军法系的老大,后来新军搞全套的军法官系统大家都觉得这是杨致远在瓜分权利自然没有什么话好说,等杨致远死了后军法官就被大家齐心协力轰走了,但到了福建后黄石又把这套东西鼓捣出来,显然就不仅仅是为了监军。北伐军统帅部的人感觉依旧良好,把军法官理解为监军而且还自命黄石嫡系所以看这些向着卿院胳膊肘往外拐的人不顺眼,可冷眼旁观的王启年已经完全不这么看了,他对吉星辉说道:“记得在长生岛的时候,军法都是大人定的,大家就认可了军法官,觉得这是大人理所应当的兵权;可现在军法都是制宪会议定的,大家就不服了。可你记不记得,大人在长生岛的时候也没有违反过军法?”
“都是大人定的,他有什么好违反的?”
“没错,可是大人没有违反过军法,在这个问题上大人一向很固执,犯法一律要按军法判,可以事后改,但是最初怎么定的就要怎么来,宋建军他弟弟好像就是这么倒的霉。”
“没错。”吉星辉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时间太久远了,不过他最终还是回忆起来了:“你想说明什么?”
“还有我们,大人看来是恨透我们了,我们从北方攻打李顺,要是那个时候大人出兵是多有利的形势啊?可是他就是按兵不动,后来还差点要杀我们。”
“不至于吧,大人不是饶了我们么?”吉星辉没有王启年想的那么深,虽然他也深深痛惜当年南明按兵不动的事,要是那个时候黄石出兵灭了李顺,他也就成了功臣了不至于混到今天这番田地。
“不是大人饶了我们,是提刑官饶了我们。”
“这和大人饶了我们有什么不同么?”吉星辉还是没有王启年脑筋灵活。
“大人未必想饶我们。”王启年低声说出句让他自己都背后流汗的话,这个念头已经在他脑子里转过不止一次了,但每次出现的时候都会因为巨大的恐惧让他立刻将之抛开。
“怎么可能?”吉星辉顿时也吓坏了,他和周续祖都觉得自己确实是让黄石丢脸了,但客观上北方同盟的倒戈一击确实对南明有利,这次出山也是因为他不像周续祖那么悲观,觉得黄石还是会给自己戴罪立功的机会。
之前王启年也有类似的盼头,他和吉星辉早就商议妥当要和公仆师还有诚实师的年轻孩子们虚与委蛇,若是黄石一声令下就立功自新,把军队牢牢掌握在齐国公手里,不过到了浙江后王启年亲眼目睹在师中的宪兵体系后,越琢磨越不是这么回事。
“大人在法这个问题上很固执,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好像只要法是怎么定的,他就要怎么执行,不管法是他自己定的还是那个制宪会议定的,不管是不是合乎他心意。”今天王启年敢对吉星辉说这番话,是因为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找到了一条生路:“就是大人不想饶我们,只要制宪会议饶了我们,大人也不会干涉。”
“这……这……”吉星辉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了。
就算是子弟集团,也同样有外围和内圈之分,王启年和吉星辉带来两个师中的都是他们最亲信的人,其他的都留在李军长的军部里。
虽然不是很明白原因,但是王启年已经嗅到他的保命符或许就是法律,法律或许能当他的挡箭牌,哪怕要挡的箭是来自齐国公的愤怒,是这两年来日夜生活在不安和恐惧中的王启年一直苦苦寻觅的东西——当然王启年不知道黄石早就琢磨着将来要以泉州提刑司没有法律管辖权为由质疑上次审判的合法性。
“揣摩大人的心思是件很难的事情,”其实王启年还是有些混淆法律和议会的关系,他对吉星辉说道:“但是揣摩制宪会议的就容易不少。”
“是,没错。”吉星辉的回答即是肯定王启年的第一个断言,也是对他后一个判断的赞同:“所以你觉得我们最好不要惹制宪会议么?”
“我说了大人的心意是猜不透的,不过以我看来,惹制宪会议搞不好就是惹着大人了,我看这师里的布置倒是蛮合大人心思的。”
吉星辉又和王启年秘议了一会儿,易猛和赵宁这两个师长对他们俩来说就和小孩没啥区别,公仆师和诚实师的种种布置两人都是心中雪亮,要如何瓦解这种抵抗两个人也有无数种办法,本来也是先潜移默化然后等时机一到就发难的。但王启年既然有了别的打算,那他就的通知吉星辉稍安勿躁——如果不是担心吉星辉牵连到自己,王启年本有意学赵慢熊,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个都不提醒。
“也就是小李那孩子没见过世面,”说起被易猛和赵宁哄得团团转的李军长,吉星辉一脸的不屑:“不过我从军三十多年快四十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易猛和赵宁这两个小孩子在我面前玩这手,真当我是傻子么?”
和吉星辉一样,王启年第一次见到易猛的时候就觉得对方不对劲,不过他们两个谁也没有好心到去提醒李军长的地步,现在当然更不会提醒了,至于跟着李军长那一批人,本来就是外围,而且通知了他们搞不好他们就会去通知李军长或是其他和他们有紧密关系的人,王启年和吉星辉都深信“三人不秘”,今天的谈话内容也仅限于他们两者之间,王启年和吉星辉很快商议妥当,不但要继续和易猛、赵宁周旋下去,而且还要暗中帮着他们两个去和李军长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