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无端起了很大的风,庭中的梅树枝叶舒展,苍翠茂盛。
偌大空荡的屋内,清廖简单,司庭静静站在屋里,半晌抬手,将头顶的白金冠摘了下来,黑发披泄,他脱下了华美的长靴,只着白袜向书房走去。
当今朝野无人不知新任丞相,运筹帷幄远见卓识深得陛下宠信,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官,令人咬牙切齿的坏了良心的巨贪,他为了敛财买卖官爵,私吞赈灾银,指鹿为马,枉顾王法……永正帝近年无心政事,内阁六部一概事宜几乎都要经过司相的手。
借由职务之便,无人知晓他究竟贪没了多少财宝,却可以穷尽一切夸张的词汇描述他私库的富有。
但若这位权势滔天的奸臣的卧室被他们看见,恐怕不敢置信,几张黑色的椅子,简单的卧床,不算厚实的床褥,唯有一张书案极大,堆着一沓纸张,笔砚未干。
司庭静静地垂着眸,将墨磨开,提笔蘸下,舒展凌厉,却又极具规章的字迹在他笔下蜿蜒泄出。
他本就是个简单的性子,物质欲很轻,穿的是沾灰的布靴,还是金丝镶玉的绸靴,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戴的是木冠,还是金玉冠,亦无甚追求。
喜爱穿稠靴的是谢岑丘,爱用金玉冠的是谢岑丘,字迹飘逸无拘无束的,也是那没见过面,英年早逝的谢岑丘。
可是,他活生生的司庭,无论是一无所有的编修,还是权倾朝野的司丞相,都比不过一个死人。
宣纸上字迹越发潦草,像是男人抑制不住的怨愤,就连清新俊逸的面容也微微冷凝。
他从一介草民连中叁元来到这长安城,从小小翰林院编修进入礼部,从礼部进入吏部,最后统领吏户礼兵刑六部,而今官拜一国丞相,将内阁也一并握在手中。
在旁人眼中,他锋芒毕露心机深沉,才干惊人,仿若天命降下他来辅佐大梁的社稷。
可这四年来,他从未安稳睡过一夜。初时为了达到她的要求,为了能够拥有庇佑她,保护她的能力,他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只为向上爬,掌握更多的权势。
后来,在一场吏部谈事的宴会上,有一个男人,他不记得他叫什么了,也许是为了谄媚逢迎,那个男人夸赞他,说长安寂寞,自谢门殷风公子死后,便再无男子可称风流人物,而今有司尚书这等才貌双全智谋超绝的能人,长安男子才有榜样!
他们便都开始叫他长安第一公子,京都如日月和煦风雅的官人……
那些溢美之词他都没记住,但他记住了一个人,谢殷风。
那是谢春晓的小叔叔,教养她长大的长辈。
也许她根本不记得了。
在司庭与她初次的那一夜,她濒临巅峰时,紧紧地抱着他,叫他,“殷风。”
他掩下心中的震颤,问他们,那位殷风公子是何人?
他们说,那是曾经的长安第一公子,大梁最具风仪的文士,国公府最潇洒清逸的谢叁公子,六艺无所不善无所不通,交友遍天下,是第一的文雅客。
他们又说,司尚书风貌仪度清新爽逸,俊美不凡,如今的长安第一公子,当该是他。
他面上笑意依旧温然,手中却几乎没有握住酒盏……
最后一笔撇落下,笔终墨干,干涸的墨痕在纸上划过,力透纸背像是刻下的刀痕。
后来京中便开始流传他的名声,昔日冠在谢岑丘头上的称谓头衔,尽数冠上了他的姓,仿若他就是第二个谢岑丘。
长安第一公子?司庭纤长的睫毛轻扇,唇角勾起了一丝讽刺的笑意,他哪里是什么长安公子?
司庭的老家在一个水多的乡城,有时地图官笔误,可能就会将那个小地方给漏了。
他生长在那个偏僻的,落后的,鸡犬相闻,船只交错的小地方,一身都是那里的山水给予他的气质,若说谢岑丘是名园松下风,司庭便是山野林中湖,恬然安静,携着朴素的行囊,一颗赤子之心,踏入这繁华长安。
司庭丢了笔,静静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副字。
“净莲,你看这首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