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拂在寒风中蜷了一下午,冻得苍白,后来又开始发热,整张脸如云蒸般滚烫发红,而现在唇瓣却一点点失去血色,他茫然睁着眼睛。
陆拂从小就被人说,他与陛下生得相似,尤其是一双眉眼。
在他出生那天,天生异象,永正帝为他取名,言其将来前途坦荡,遂取龙气照拂王土之意,叫陆拂。
陆慈是被陆拂亲手杀死的,他再清楚不过,那么她口口声声唤他阿拂,究竟是他唤他,还是在唤那个阿福,她是否在怀念着什么?
殿内外的温差令殿外的雪融化得快,小陆拂蜷的角落已是一片泥泞,他跌跌撞撞不知道怎么摸索来这个位置,脸颊上沾着凝结的雪泥,双手和衣袖也脏兮兮的。
他才八岁,在前几日那场大火之前,即便是被当做灾星厌弃,他也是活得机灵自在,可是那场大火之后,小陆拂才发现,自己的世界似乎褪下了那层温暖的光芒,他一心向往的光明,锋利得令他遍体鳞伤。
陆骊龙在世时,并不宠爱她,所以谢春晓只是将他当作陆骊龙的替身吗?
她会对他那般好,温柔地抚摸他,拥抱他,送他甜甜的糖果,教他念书,也只是因为他肖似他的父亲,他与那个永正帝相似,就连名字都是替代品吗?
钦天监的预言并没有错,雪从今天晚上开始落,越来越大,从碎花般的小雪化作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寒冬像是一层层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罗网,笼罩在这片土地,将那些孱弱的生命筛过。
小陆拂靠在冰冷的墙面,他双眼看不见,鼻尖有一条划痕,沾着血迹。
抚春殿被烧毁了大半,如今居住的这是一座陌生的宫殿,一草一木都是陌生的,他双目失明,在这座宫殿磕磕绊绊吃了很多苦,为了挽回谢春晓的心意,他将嗓子也哭哑了,喉中肿胀疼痛,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张口便是干涩的疼。
陆拂想,这个冬天,为什么一直在下雪呢?
为何这场雪,便不会停呢?
他想,他大概永远也走不出长安这一年的雪,他想,他就这样冻死在她的墙下好了。
他眼睛看不见,但是他方向感很好,他知道自己面前的方向远处是断壁残垣的抚春殿,他在里头的一个小院里,栽了一棵梨树,她那时对他说,要让小梨树和他一同长大。
梨树叁年没有开过花,如今一场大火,那棵梨树大概已死在了那场火中了吧。
他蒙住了自己的眼睛。这是以他令为国号的光启四年,八岁的光启皇帝发现了自己的孱弱与卑微,他像条狗一样狼狈,他恨不得毁了这个世界,与全部人,与下不完的雪同归于尽。
他看不见光,他的光抛弃了他,他的光从不属于他,他的光从未洒落在他身上,她只是在他身上,折落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另一所偏殿中,半开的窗户漏出袅袅檀香,是上好的香火味。
颀长苍白的少年虔诚地跪在地上,深深叩首,面前是一方高台,高高摆放着十几尊神像,佛家道门琳琅满目,或是慈悲或是神秘的神像安静地凝视信徒。
木荣月愚昧而盲目,他从偏僻山野的道观而来,他原本对神神鬼鬼不屑一顾,而如今,药石救不了他,他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漫天神佛。
在一众神像正中,是一尊容色祥和慈悲的观音像,白玉观音像眉心一点朱砂,在袅袅升起的香火中,仿佛可以包容一切叛逆丑陋。
“弟子荣月,现年十八岁,虽修道之心不诚,却从未做过恶事。唯一犯下的罪孽,便是将贪污枉法的父亲送去了该去的地方。荣月不知菩萨是否会觉得孤单,荣月自来到这世上,十五年从未热爱这世界,荣月一直孤独,荣月不畏惧死亡,死生离别于我从未有意义。可如今,荣月不想要死,无论菩萨要拿走我什么作为交换,荣月只求再多活几年,求菩萨容我多活几年。荣月入宫不为攀附权贵,所得钱财皆已尽数捐赠修建佛道庙宇,若能侥幸攒下些许功德,只求各路神佛,予荣月与娘娘长寿同岁,得偿所愿……”
他抬起了头,露出一张逐渐张开的脸庞,十八岁的少年比初入宫时更清丽了几分,眉宇间淡淡的哀愁令他像是一卷旧画,似乎能看到被时光迅速吞没的残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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