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之茸有些震惊道:“这些……都是你种的?”
李清婉闻言冷笑:“不然这无人的宫中还会自己生出花来吗。”
常之茸语塞,李清婉放下水桶,看向李溯略是自嘲道:“这便是你母妃的宫殿,看到这里被一个外人打理成如此,可还满意?”
李溯未做言语,只是沉默的看着。
李清婉亦不在意他回不回话,自顾自的说道:“大半年前,身世暴露之时,我本不想再管这里的一切了,奈何这些花,这些鱼,都是我亲自种下,亲自喂养,终归还是舍不下这里的一切,我花费了三年的时间打理,可这一切仿佛都成了一个笑话,我自以为能够为生身母亲做了该做的事,却原来替他人做了嫁衣。”
李清婉冷着眼笑了笑,她洗净了自己的双手,将水桶放回原处,转身朝着正殿走去。
“进来吧,这里不会有人来的。”
常之茸与李溯便跟随在李清婉身后,步入了锦华宫正殿。
而殿内也如院子中一般,被收拾的纤尘不染整洁有序,所有桌椅与物件都被人细心的擦拭过,那些花瓶器具皆按位摆放,好似这里一直都有人生活着,但殿内最醒目的,还是堂上长桌摆放着的牌位,位前放着烛盏和香炉,小小的香炉中灰烬满盆,好似时常有人过来上香。
那漆黑的牌位上刻着一排金色的字——韶贞皇后之灵位,右下角写着李喻氏。
李清婉进来后,行动自然的从桌前取了一炷香,顺着烛火点燃,立于牌位前,恭敬的弯下了身子,拜服三下后,将那炷香插在香炉内。
“皇后娘娘,这便是我为你拜的最后一炷香吧,我曾一直将你当做我的生身之母,这几年来悉心照料锦华宫的一切,如今早已真相大白。我该后悔这些年所做之事吗,跪拜皇后是多少草民终身都未能有的机会,我却轻易得见您的牌位,可亦是您害我至此,让我沦陷宫中。”
李清婉看着那牌位絮絮叨叨了两句,她回身又对李溯冷言说道:“四皇子殿下,你便不为自己的母妃上一炷香吗?”
李溯抿唇走上前去,从桌上拿了三炷香,点燃后行至牌位前,撩起下摆屈膝跪下,行大礼叩拜三下,遂起身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身后的常之茸亦恭敬的取香跪拜。
环视一圈殿内,李溯神色平静,启唇问道:“你让我来此,便是想说这些?”
闻言李清婉眸色更为冷冽,她被李溯这句平淡的话语所激,瞬间怒目而视,一手指着牌位,对李溯重声斥责道:“说这些?这些不值得一提吗!”
“便是她,你的母妃韶贞皇后,害我沦落至此,你道我让你看这些,是来讨好你寻求你的庇护不成?别让我作呕了,我告诉你,今日我便要当着这个牌位,揭露她丑恶的罪行,我恨她,恨韶贞皇后!于她眼中,只有你的命是命,我一介草民便什么都不是,难道在你们这些权贵眼中,草民便能随意践踏利用,凭什么?我为何要在这宫里替你受尽屈辱!”
“这十年来,我在福阳宫所遭受的一切你们丝毫不知!”
“我年幼便因身怀‘喻家血脉’不得圣宠,八岁之前,皇上连见都不肯见我,我便时常遭姬贵妃训斥责罚,被李清姝踩在脚底下辱骂,虽贵为公主,却哪一日有过公主般的待遇,我日日跑去废弃的锦华宫内哭诉,祈求韶贞皇后在天之灵能佑我免受皮肉之苦。我将锦华宫乃至这寝殿内都打理的一尘不染,逢节便来祭奠。即便活的这般艰难,谁人若是敢在我面前诋毁韶贞皇后一丝一毫,我亦敢与他拼命,我甚至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份,一直将韶贞皇后视做亲娘,可未曾想到,十年的时间,我忍辱负重,却认贼作母!”
“韶贞皇后心肠歹毒,她手下的常太医更是奸人行径!”
“只因我是一介草民之女,他们便将未出襁褓的女婴带入宫中做你的替身,不顾我的死活!我甚至连自己的生身父母都不知是谁,不知他们现下可还活着,我于宫中蝇营狗苟,如今还要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墙苑中以宫女的身份继续苟活下去,只因当年韶贞皇后一招狸猫换太子,我的一生都将困于宫中!”
“到底凭什么是我,凭什么?!”
李清婉眼中怒火喷张,亦泪如雨下,她于韶贞皇后的牌位前,愤恨质问着所有的痛苦与不甘。
这个有些刚强的少女,现下哭成了泪人。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只余烛火燃烧崩烬的声音。
常之茸指尖泛白,她低垂下头,不敢直接面对李清婉的指责与目光,甚至来此之前,她本以为会是一场争吵,吵过后便与李清婉彻底划分清楚,若是她有什么所需所求,常之茸与李溯亦可满足于她。
但常之茸没想到,李清婉心中压抑了如此多的恨意、不解和委屈,而她也无从解答到底为何李清婉是那个被选入宫中做替身的人,这一切的一切,更多的都是阴差阳错。
皱眉犹豫了许久,常之茸才缓缓开口,艰涩的说道:“皇后娘娘并非心肠歹毒,我爹爹……亦非奸人。”
常之茸走上前两步,抬眼诚挚的看向李清婉,徐徐说道:“关于你的身世,我曾听过爹爹与娘亲所言,他十年前寻到你时,你便是弃婴,在京城城门下冻了一日奄奄一息,是爹爹将你带回常府喂药救治后得以活命,亦寻了多日未能在京中寻到你的生身父母,遂才将你送入宫中。在爹爹未辞官时,曾经偷偷在宫中帮扶过你,他知你年幼便底子不好,命人在你的膳食中一直放有调养身体的中药,直到你五岁身子有所改善后才放心。这些都是他亲口所言,定不会有假,你若不信,可前去太医院找寻吴太医相问,他便是曾经一直给你调制中药之人。”
闻言李清婉瞳孔缩紧,直直的怔愣在原地,面上的泪水还未干涸,她满目的不敢置信。
常之茸却继续说道:“常家并未害过谁,若非你的父母将你抛弃险至丧命,我爹爹定然不会选择送你入宫,甚至若皇后娘娘知道你是父母珍视的良家民女,亦不会同意让你入宫。但如你所言,不管如何此事皆是不对,当年涉及这事的所有人都得到了报应,你心中有怨有恨,在宫中受尽委屈,可你先是给四皇子殿下下毒,后又对我行刺,殿下都未追究。如今皇后娘娘与常家皆不欠你任何了,今后要如何过活,便当看你自己如何选择。”
常之茸这番话并非虚假,她一早便知道这些事情,于上一世便知道了,只是从前没有机会与李清婉相遇,且李清婉的遭遇比之她自己更要凄惨。
当年坊间流传,那个假的三公主被贬为宫女后,在宫中只活了三年便惨死了,只是死因不明,在外流传的版本有许多,有人说她是因为公主与宫女的身份落差过大,无法接受后自缢身亡,亦有说她是被欺压至死,死前模样惨不忍睹,尸首分离。
因为知道她的结局,所以常之茸才屡次对李清婉好言相劝,望她不要执迷在过去的仇恨和不甘当中。
而当李清婉听到这些话后,她神色颓然,眼泪干涸在面庞,双目逐渐变得迷茫。
她知道常之茸没有必要与她解释这些,亦没有必要来此欺骗于她,因如今以她这般低贱的身份,四皇子若要惩治,只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她只是在得知一切的真相后,觉得自己迷惘又可笑。
十年的时间,她日日做梦都盼望能伴在韶贞皇后身侧,她也想像其他皇子公主一般有个爱护自己的母妃,始终期望若是韶贞皇后未死,她当是在锦华宫过着如何幸福欢欣的日子,能够不受欺压随心所欲的嫡公主生活。可一朝梦碎,公主的假象将她打回原形,她便恨意滔天,曾经有多么渴望得到韶贞皇后的爱,如今便有多么的恨她,甚至恨这皇宫禁锢的一切。
现下得知自己曾经竟是弃婴,所恨之人还荒唐的救治过自己的命,李清婉便更觉得自己是个笑话,活着便是个笑话。
她囔囔自语道:“选择?我能有什么选择,从出生活到至今,有何事是我能够选择的?不过是枚棋子罢了,认人摆布。”
闻言常之茸心中一刺,李清婉这番话,与她从前的想法有何不同?皆是任人宰割的命。
李清婉回身再次看了看韶贞皇后的牌位,她轻轻走上前,抬手细细的抚摸着牌位上的字迹,这动作好似做过无数次一般自然,她破涕轻笑:“这是我最后一次来了,往后我亦不会再寻四皇子殿下任何麻烦,常姑娘亦然。或许这便是命吧,我早该认了,还有何可不甘,那些人说得对,我本就是贱命一条,装成凤凰也只是野鸟,当真是个笑话而已,我的命,从来不在自己的手里。”
她收回手,牌位前的香炉内,那三炷香还在燃着袅袅炊烟,而靠后的那一炷香,已快燃烧殆尽。
李清婉怔怔看着那牌位,多年的执念逐渐消散于怀,心中空荡又多了丝坦然。
她背对着身后常之茸二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喟叹:“母妃,清婉还可以这样唤你吗?”
随后她沉默转身,再未看常之茸与李溯,独自一人踏步出了殿门,那抹身影孤寂决绝。
“——若是我有办法。”
常之茸朝着她的背影放声说道:“让你出宫,你可愿意?”
她所言不似玩笑,李清婉顿住步伐,震惊的回过身来看向她,连同李溯都侧目看来。
常之茸咬了咬唇,神色郑重道:“我说我有办法,能将你送出宫去生活,你愿意吗?只这宫外的生活,便要靠你自己方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