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唐仕羽带着孟初走在一条乡间长满杂草的小路上,但和孟初分走两旁,刻意隔离出一段现代都市女郎和几十年前的村野赌徒的距离。他和路过的每一个本地人挥手致意,像看到熟识的朋友一样,他顶着烈日的脸带来属于太阳的反光,让路人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从身型辨认出是哪个体面不起来的同乡。
“这是梁聪回家的必经之路。一直到二十叁岁,他都在这条路上走着做所有事。我先前以为这条路肯定很狭窄,逼仄,因为梁聪说他避开不了经过他身边的车辆。我没想到这条路会这样长,杂草长得这么高。”
“梁聪本人很矮的。”唐仕羽对孟初解释说。孟初在他脸上看到了悲伤,是他本人的悲伤,她这才相信自己的弟弟并没有演出一个叱咤风云的毒枭,真的只是个小毒贩而已。
“这部戏的形式就是一个罪犯死前的独白,回忆支撑着整个叙事。”唐仕羽说。
“放榜了,我从最后一名往前看,没有我。我能怎么办呢,只能回家。我看到路边有一个稻草人,乌鸦站在稻草人的帽子上面,我都不知道哪里弄来的一顶帽子。在我们海陆丰,是不给稻草人戴帽子的。我想乌鸦就是因为那顶帽子才决定要过来的,所以多戴一顶帽子干嘛呢。我在干嘛呢,我们这里从我出生起挣钱的路就是制毒、贩毒,我偏要去考什么大学。我觉得我的人生要完了,乌鸦因为我的帽子,在我头上拉屎。”
孟初边听边向两旁无尽的旷野张望,她看不到任何一个稻草人,天空也没有乌鸦飞过,她知道自己正处在一个真实人物的世界里,寻找一段已经失落的记忆。在这里似乎只有唐仕羽的声音还算真实,可那也只是一段台词,一种历史正在重新被建构起来,在只属于他俩的心中。
“后来你猜怎么着,我在稻草人下边发现一个小男孩,他借着稻草人的阴凉在写作业。我想,学校里的老师问他有什么梦想,他肯定不会说自己将来想当毒贩,可当他长大,他就会发现自己只能干这个,其他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现在的海陆丰还这么乱么?我只是好奇小孩子的未来。”孟初带着歉意打断唐仕羽。
“好多了。”
“那就好。”
“所以这个戏,演的是理想与理想的不能实现?”孟初问。
“不全是。我觉得更符合命运的既定安排与个人的抗争及其失败。”
“那可就是个大命题啦。”孟初想到了古希腊戏剧,觉得梁聪有着很深的古典式的悲剧感,不过现在看来,有些过时?
“他的才华支撑不起他读化学系,但是制毒这个更高门槛的事业,他轻轻松松就迈过去了,他总觉得这证明了他就该属于化学系。”
“人的归属感可真奇怪。”孟初感叹道,“我就从来不觉得自己属于法学,虽然我念的是这个。”
“所以这部戏里包含了个人对自己的认知,戏剧里行话叫identity?plot,解决了这个问题,故事就可以结束了。”
“梁聪对自己的认知是什么?我承认他可以是个化学天才。”
“他无法进入化学系,可他又已经觉得自己是化学系的一份子几年了,他就算去做毒品生意,也不是利润更高的走私,而是技术性要求更高的,制毒。我觉得他对这个更小的圈子还是不认同,在哪里,他都是个异类。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身份,他开始把毒品小山一样堆在桌子上,然后把脸埋进去,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再清醒。”
路将要走完了,太阳的光线也开始西斜,孟初感到一丝凉风穿过她的膝盖骨,她问唐仕羽:“梁聪的家在哪?”
唐仕羽指着面前的村落说:“某一座小楼,我也不知道。”
“那我们原路返回?”
“走吧。”唐仕羽终于从小路另一端走过来,他的声音也不再辽远,他牵起孟初的手,身型舒展开来,眉宇间山长水阔。
“我做好成为一个演员的准备了。”回程的飞机上,孟初对唐仕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