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军区近五年来因为吸烟而导致的肺癌患者数量以数倍激增,烟草税已经增加过几轮,但病例数量不减反增。为了响应上峰的政策,军区从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开始禁止军队内的工作人员再吸传统香烟而只能抽电子香烟。
军区供给站下架了最后一批传统香烟后,蒋璟焕鲜有地夹着一堆脏话喋喋不休跟顾规忱抱怨了半天。顾规忱躺在蒋璟焕的腿上,怀里揉着蒋璟焕几天前送给她的仿真狗,蒋璟焕与其说是在跟顾规忱聊天,不如说是需要她在旁边听他的自言自语,说到气愤处蒋璟焕用手肘猛地顶了一下身后的坐垫。
“那帮废物永远装作不知道问题的根本在哪里,只会做表面工作,然后让无关的人为他们的愚蠢买单。”蒋璟焕说着吸了一口烟,清凉的薄荷味道立刻将他与顾规忱包裹在烟雾之中,副官将新买来的烟管拿到他面前时他皱着眉头,在一堆五颜六色的烟弹中挑选了半天,才勉为其难选择了薄荷口味。
“长官最近好暴躁,是不是要给你买点儿尼古丁贴片呀?”顾规忱将脸埋在仿生狗后背上的人造毛发中偷偷笑着说,这样直接表达自己感受的蒋璟焕让她觉得既可爱又真实。
“不过也是,总不可能要求所有人都既懂政治又懂经济还懂军事,军部也不是第一天这样了,一天一个样。”蒋璟焕答非所问,在说话的同时用手指逗弄宠物般捏着顾规忱的下巴。他晚些时候要出差去第八军区,还未合上的行李箱摆在脚边,一个梅子色的洗漱包在其他黑色的收纳袋中格外突兀。
“我给你装了止痛药和薄荷棒,你不是最近总头疼嘛,我怕你忘了带就给你放进去了,就在那个梅子色的袋子里。”顾规忱从蒋璟焕的腿上坐起来。无论已经经历过多少次分离,每每再到这样的时刻,她总还是觉得不舍。
“最近睡得太少了,到了办公室又根本没有时间休息,每次看到有人猝死的新闻我都觉得下一个就会是我。”蒋璟焕说。
“军部就是这样,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牲口用,反正工资是一分钱也不能白给的。”顾规忱无奈地耸耸肩。
吃过晚饭后接蒋璟焕去机场的车到了院子前,蒋璟焕的副官开门下车来将蒋璟焕的行李箱拎进了后备箱,随后识趣地坐回了车里。路灯下,顾规忱牵着蒋璟焕的手,后者身上的军装板板正正,帽檐下还是那双让她沉迷的眉眼,她看不够,只想永久将其占有。
“要去一个星期噢,太久了,我会很想你。”她说。
“别回宿舍住,我想我回来以后就可以看到你。”
上车前,蒋璟焕再次吻了吻她的额头与嘴唇。顾规忱原本想要直接转身回屋子,但车子却没有立刻发动,也许是因为最近的生活平静得过了头,她突然想起了许多从前在电影里看到过的画面。
她站在原地,看着车子行驶离开,直到她不再能看见车辆的尾灯。才走回院子,手机便收到了蒋璟焕发来的消息。
“下次别当着我副官的面模仿电影女主角了,他想看又不敢看。”蒋璟焕在短信里这么说。
出差的日程实际上只有四天,第四天的下午蒋璟焕就同副官回了自己的父母家。从夏天到初秋,珍宝一直断断续续地生病,甚至让护士直接住进了家里。他的妻子也因为婴儿总在夜晚哭闹而神经衰弱,上次分别后不久就只能将珍宝送回到了蒋璟焕的父母身边。
蒋璟焕细细数过从珍宝出生以来自己与珍宝相处过的天数。他从前只是一个不合格的丈夫,在女儿出生后又成为了一个不合格的父亲,这样的事实让他自责又惭愧。他原以为母亲在看到他时会责备他,但母亲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他上楼看珍宝时别把珍宝吵醒。他脱离了父亲这个身份已经太久,但在看见躺在小床里的女儿时他又立刻找回了初为人父的所有感觉。
珍宝那样脆弱,蒋璟焕想要去摸摸她的脸颊,但又担心自己手指上的茧会刺疼她,于是他只好站在床边。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的背后,他转身接过母亲递来的杯子时,母亲终于开了口。
“我没有告诉玟筝你回来了,你也没有跟她说吧,不过刚好,她妈妈陪着她去疗养了。”母亲语气平和地说,随后示意蒋璟焕同自己去书房里继续谈话,护士走了进来,为珍宝测量体温。
“上次你说你要跟玟筝离婚,我问你,你考虑清楚了吗?”母亲合上了书房的门。
平时只有父亲才会使用书房,宽大的书桌上码着许多文件夹,碎纸机下的垃圾桶里还有没来得及被处理的碎屑。五年前,同样是在这件房间里,他的父亲与他长谈了一夜,第二天他便要与玟筝登记结婚了。
“我已经考虑好了,从结婚后我的所有收入都会给玟筝,还有我名下的所有财产,也会给她,我会尽力补偿她,无论她想要什么。”蒋璟焕回答。感情中原本就不存在所谓的亏欠与否,因此补偿也就是个伪命题,蒋璟焕当然明白金钱对于自己的妻子而言压根不值一提,他也许是富有的,但面对感情时,任何人也都是一无所有的,他只能通过付出金钱来获得自己心有私心的合理性。
“她想要你爱她,你能做到吗?如果你做不到就不要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有想过要怎么跟玟筝说这件事情吗?”
蒋夫人端庄地坐在沙发上,蒋璟焕自进入家门后就不曾坐下,始终微微垂着头,以一种自责的姿态与她对话。
“我会跟她说我已经没有资格继续待在这段婚姻里了,我做了没有办法被原谅的事情,也不应该继续耽误她的时间,她可以用任何方法来惩罚我。”蒋璟焕说。婚姻再继续一天,他的愧疚感就多一分,他还是能够维持与玟筝的关系的,但他不再想这样做了。
蒋夫人追问:“因为什么?因为顾规忱?在珍宝出生以前你从来没有提过这个想法,你与顾规忱的关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是现在?”
“我做不到再继续跟玟筝的婚姻了,她是一个很好的妻子,但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丈夫,我们已经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我也一样,这对玟筝来说是不公平的。”蒋璟焕回答。
“你想过吗?之所以你现在觉得跟顾规忱待在一起很开心,只是因为她还不是你的妻子,你也不是她的丈夫,你们的关系里没有责任。你又有没有想过你究竟是爱上了她,还是对她感到愧疚,等你的愧疚感过去以后,你又还能维持跟她的关系吗?我对你要跟玟筝离婚没有意见,但我希望你能想明白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做这个决定的,这对你来说很重要。”
蒋夫人不解。她本该是那个指引自己心爱的儿子走出困惑的人,就如小时候教他学步带他走出游乐园的迷宫那样,替他解决掉所有困扰着他的问题。然而现在她却向他抛出一个又一个就连她也无法回答的问题,她看着她的小男孩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从前面对解不出来的数学题时他也是这样挫败,只是数学题固然有标准答案,人生的抉择却并非如此。
“这些都在离婚以后才需要去考虑的事情了,并不是我不与玟筝离婚的理由。”
蒋夫人说:“既然你已经考虑好了,那我跟你爸爸也不贵反对你的决定,只是还有一件事,顾规忱忘记了她生过珍宝,而你骗了她,你又要让她怎么去接受这件事?她还会再相信你吗?我问了你这么多问题,有哪一个你是可以回答的,我知道你不会因为一时的头脑发热就做决定,但这些都是你没办法回避的。你是我的孩子,我永远最爱你,所以我不希望你拿自己的人生来冒险。”
仍旧是无尽的提问,仿佛所有的问题都不会有答案,每一个问题的背后都包裹着更多无法被解答的问题。
“无论我和顾规忱在以后会怎么样,现在我都必须尽快跟玟筝离婚,我很抱歉我让您跟爸爸失望了,我把事情搞砸了。”蒋璟焕说。他的母亲需要的不是一个明确的答案,而是儿子的对错误的认知与悔过,父母将期待寄予于他,没有实现那些期望就是他的失责和无能,他当然应该道歉。
“我们永远不会对你失望,我们只是担心你,希望你做对你有好处的决定,这样的心一定会伤害到别人,但你是我们的孩子。”
母亲说完就离开了书房,这是她的习惯,谈话结束后会留给对方独处的时间,好让对方将对话的内容消化。书房里的摆设似乎自蒋璟焕记事以来就不曾改变过,尽管几年前重新装修过一次,但父亲仍然维持着从前的摆设。哪怕是一张椅子,只要足够舒适,使用得久了,人也会对它产生感情,但这都是建立在椅子的舒适性不减少的前提之上的。可是人非草木桌椅,人总在变化,曾经的优点会成为缺点,原先吸引人的特质或许会成为被人嫌恶的理由,到最后便也忘了最初相遇时对方的本来面目,只记得种种不相融的冲突。
玟筝从始至终都不曾改变过,她一如与他相遇时那样温柔善良,就连岁月也对她格外友好,即便婚后的生活称不上完满,但她的脸上从未有过一起戾气。不懂得珍惜的人是他,无论他找出多少个理由为自己决定离婚的选择做开脱,他都是那个应该被惩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