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特僵立原地。
姬瑾荣的目光已经转回老人身上:“您有办法带我去见领主大人吗?我需要通行令。”
老人说:“我一个老头儿,能有什么办法?”
姬瑾荣说:“如果我可以向领主大人献出这种蜡烛的制作方法呢?”
老人精神一振。他注视着姬瑾荣,想从姬瑾荣脸上看出开玩笑的迹象。
“你知道欺骗领主大人是什么罪名吗?”老人开口问。
“我知道,查特一路上都跟我说了。”姬瑾荣记忆力好,对查特所说的一切倒背如流,“触犯了领主大人自然是死路一条,没有别的可能性。”
老人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你不想活,我还想活。万一你是骗子,我也会被连累的。”
姬瑾荣含笑说:“如果我不是骗子,您却没有把我带到领主大人面前,您可能会失去现在这份好差事。”
“你说得也有道理。”老人点点头,招来一个兽人让对方暂时顶上,才对姬瑾荣说,“那你跟我来吧。”
查特愣愣地站在原地。
姬瑾荣见查特还没回神,开口说:“快回去吧,别耽误了上交矿石的时间。”
查特猛地回过神,突然有些结巴:“好、好,我这就回去。”他转身和同伴们一起离开。等走出一段路之后,他回过头,定定地看着正在走向领主住所的少年。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是那么地巨大。他们穷尽一切都无法搬到的事,对姬瑾荣而言却易如反掌。
他还在为如何凑齐要上交的矿石烦恼,姬瑾荣却已经能见到领主大人。
查特一生之中从未像此时此刻一样渴望力量。
查特眼底流露出一种决然的坚定。
姬瑾荣并不知道查特的决心。
姬瑾荣和老头一起来到统领大人的住所。
统领大人正在和人“开会”,探讨如何进一步加强防线。没办法,到了深秋,黄昏山脉会出现可怕的兽潮,如果不将城池和防线设好,兽潮会像以前那样席卷而过,在狮族领地中肆虐。
这是猛兽在为冬天储备粮食。而他们的“粮食”是兽人和兽人驯养的坐骑和肉畜。
听到有人敲门,领主大人微讶,开口说:“进来。”
姬瑾荣一怔,莫名觉得这嗓音有些耳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嗓音似乎属于他曾经的好友。
好友是老丞相之子,人人都说他将来也会是丞相。在外人眼中好友是温文尔雅的才子,有着惊世的才华和温和的个性,实际上好友私下里是个很有趣的人。
那时候他其实很害怕寂寞。
好友看出了这一点,魏霆钧出征时都会入宫来陪他说话,聊聊最近的趣事,说说听到的笑话。后来成了家生了子,还抱着他那大胖儿子来给他看,给寂静的宫廷添了不少生机。
魏霆钧一直和好友不对付。
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他竟再一次听到好友的声音。
虽然对方只说了两个字,但他绝对不会认错!
老头已经撩起兽皮做成的“门”。
姬瑾荣抬眼看去,对上了一双温润之中隐含锐利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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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顺利的发展让姬瑾荣心中明了:他果然没猜错。
刚才那老头是这位领主大人安排的。劳役和赋税太重,这位领主大人怜悯自己领地里的平民,于是派人暗中开了“黑市”。
只是那老头是贵族出身,对平民总有那么点轻蔑,收罗货物时才那么严苛。
老头简单地向领主大人叙述黄蜡烛的事。
领主大人有些惊讶,目光落在姬瑾荣和罗布身上。对上姬瑾荣的双眼,领主大人心头一跳,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等看向罗布时,他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威胁。
这是一个强者,一个外来的强者。
领主大人说:“你们叫什么名字?”
罗布说:“我叫罗布。”
姬瑾荣说:“我叫阿瑾。”
“阿瑾?”领主大人目光一凝,更没法从姬瑾荣身上离开。兽人什么古怪的名字都有,可这叫法还是让他有些恍惚。只不过,如果是那个人的话,谁能叫他一声“阿瑾”?
姬瑾荣没错过领主大人片刻的失神。他暗暗留了心,但并没有立刻去印证自己的想法。
领主大人很快回过神来。
“你们想要去哪里?”他注视着姬瑾荣问。
“就是到处去走走。”姬瑾荣与他对视,“最终可能会到达你们的王城。听说那是一个相当壮美的堡垒,我们想去看看。”
“教会其他人做这个,需要多少时间?”
这算是应允姬瑾荣的要求了。
姬瑾荣一顿。如果光是教会对方,那自然是半天都不用,但他想留下探探底,因此开口道:“需要先让我哥哥带人去学习采集材料,然后回来我再教他们制作工序和分解步骤,大概需要三到五天的时间。”
“那就五天吧。”领主大人拍板定案。
五天足够验证一切了。
两个人心里都这样想。
罗布拧起眉头。他可不放心姬瑾荣一个人留下,这里是这位领主大人的地盘,姬瑾荣人单势弱,若是出了什么事可真是连个照应都没有!
领主大人说:“这件事非常重要。”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今天天气正好,我这就叫人跟着你兄长去采集材料。要去什么地方?”
姬瑾荣含笑说:“其实现在还不行,这材料要晚上才出现。不过早点过去的话,可以先采集些灯绒草,您可以多派些人过去,一次采集多一些。”
领主大人颔首。
老头和其他人都有些吃惊。明明姬瑾荣是个外来者,而且用的是敬语,他们却莫名有种他们领主大人在听对方安排的感觉。
这个黄蜡烛真的这么好吗?
领主大人吩咐身旁的人去安排人手,转头让姬瑾荣坐下:“采集材料只要你兄长领路就好吧?”
姬瑾荣点头。
领主大人把姬瑾荣留了下来。
罗布虽然不放心,但拗不过姬瑾荣,只好领着人出城,朝着黄昏山脉而去。
领主大人叫人给姬瑾荣送上一杯羊奶。去了腥膻,加了点甜汁,味道颇为不错。
“谢谢。”姬瑾荣喝了一口,舒舒服服地眯起眼,像只餍足的小猫儿。
“陛下。”
姬瑾荣一顿。
领主大人定定地看着姬瑾荣,唇边含着欢欣的笑意:“我一直在想老天为什么会让我来到这种地方。如今我明白了,老天是让我在这等候陛下。”
姬瑾荣没想到他会直接这样开口。
“清泽。”姬瑾荣喊出一个久违的名字。
徐清泽,徐相之子,有状元之才。当年是太子伴读,但太子顽劣不堪,不听劝导,只顾与宫人玩闹。徐清泽与太子三师都非常失望,这时姬瑾荣进入了他们眼帘,虽然病体孱弱,一年四季只有少数日子能进学,却从不曾耽搁学业,问出的问题屡屡出乎他们的意料。
太子三师心灰之下,便悉心教导姬瑾荣。后来姬瑾荣能顺利登基,少不了太子三师的认可和徐清泽在徐相面前的鼓动。
徐清泽看着相貌完全改变了的姬瑾荣,心中却没有丝毫陌生之感。他的陛下永远是他的陛下,不管躯体强弱,不管身在何方,都让他打心里敬慕。
“陛下,您这次来狮族领地是准备做什么?”徐清泽开门见山地问。
“我是这个世界所说的‘纯人’。”姬瑾荣微微笑着,眸光明亮,“我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徐清泽何等聪明,马上猜出姬瑾荣的意思:“陛下就是他们所说的‘不祥之子’?!”
“是的,我是那个‘不祥之子’。”姬瑾荣毫不避讳,“不久前狮族王子到我们那边去,说他和霆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抢人抢到我这儿来,我怎么能让他过得舒坦!”
徐清泽惊讶:“镇国将军也在这个世界里?”他咂摸着姬瑾荣刚才的话,瞪圆了眼睛,“陛下,您和他……”
姬瑾荣笑眯眯:“我和他在一起了。”
徐清泽:“……”
徐清泽义愤填膺:“臣早该知道他不怀好意!还骗陛下说什么心上人!他当初惦记着的那个根本就是陛下吧!”受徐相影响,徐清泽的思想还是有点守旧的,当初他就一直提醒姬瑾荣要好好防备魏霆钧。
可看到魏霆钧在姬瑾荣病重后的表现,徐清泽也渐渐认同这位镇国将军。后来……
徐清泽心中一凛。他说:“陛下,您……大行之后,镇国将军他一直不肯继位,发疯一样征战四方,令周围诸国都闻风丧胆。大周经不起这么频繁的战事,已经摇摇欲坠,他却没有停止的意思,更不听别人的劝阻。”想起那时的一切,徐清泽依然有些心惊胆颤,“那时他真的疯了。”
姬瑾荣拍拍徐清泽的手背:“清泽你辛苦了。”
徐清泽苦笑:“我倒是想辛苦,可惜没机会。他杀了不少人,唯独没有杀我,只让我在家享清福。”只是对于徐清泽这样的人来说,让他眼睁睁看着大周江山社稷毁于一旦,比让他因为直言进谏而死更痛苦。
“对不起。”
魏霆钧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是他将权柄放到魏霆钧手中,让魏霆钧有机会那样“发疯”。
徐清泽说:“不,陛下您不要这么说。”姬瑾荣是个出色的君王,他知人善任、勤勉为政。只是姬瑾荣接手的本来就是烂到根子里的大周王朝,那是座将倾的大厦,即使姬瑾荣再怎么厉害也无法改变。
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姬瑾荣记挂着的依然是受寒的百姓。
思及往事,徐清泽眼含泪光。
“陛下,其实看到镇国将军那样做,我心里有些痛快。”徐清泽说。
姬瑾荣一愣。
“那种腐烂到根的王朝,早该毁掉了。那些不把人命当人命看的皇亲贵胄,那些只想着敛财和享乐的贪官污吏,那些迂腐不堪只会清谈的顽固书生——那些仗着权势地位鱼肉乡里的豪强乡绅——那些贪生怕死只懂争功的地方驻军——”徐清泽一字一字地说,“都毁掉了才好。”
姬瑾荣登基时,他们将年号定为“泰安”,求的是河清海晏、国泰民安。可当他们真正着手去改变那一切,却阻力重重,步步艰辛。姬瑾荣病故那一年,就是有人恶意驱逐民众,让他们无家可归、露宿街头,造成各地冻伤、冻死了无数人,以此来胁迫他们停止“变革”。
姬瑾荣出不了宫门,徐清泽出得了。可徐清泽不敢告诉姬瑾荣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敢告诉姬瑾荣他们的未来是多么险恶而无望,即使有魏霆钧坐镇也无济于事。
魏霆钧玩不过那些黑心的混账。
那些混账不在意百姓生死、不在意献出城池,而他们在意。
所以他们被死死压制着,几乎无法前进半步。
现在他们已经不在那个世界了。
眼前的姬瑾荣健健康康,面色白皙之中透着红润,眸光明亮,眉头舒展,任谁看了都会夸一句好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徐清泽将当年的一切说了出来。
说完以后,徐清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姬瑾荣也陷入沉默之中。
他知道徐清泽和魏霆钧在外面万般险恶,但也没想过那世道真的险恶至此。在他大行之后,各种动-乱和各种“诛杀恶獠”的声音更是层出不穷。
难怪魏霆钧会被逼成那样。
常年在战场之中生活,常年在刀尖与鲜血之中游走,任何一个人都会变得偏执又可怕。更何况他已经死了,魏家人也都已经死了,魏霆钧早已没有丝毫生存下去的念头,眼中只剩下杀戮——
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失去记忆后的魏霆钧,有时会出现那么可怕的一面。
那是无数鲜血浇灌出来的黑暗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