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玲、萍、菁、珍、丽……非常容易混淆,请教过前辈,她在黑板上写了一大堆英文名字,让学生自由选择。
余芒说:“你选的是伊利莎白。”
侨生笑:“你挑露斯马利。”
余芒说:“我已许久没用这个名字。”
“不是见不得光的事。”侨生安慰她。
“但是,最近在思索的时候,我自称露斯马利。”
侨生想了一想,“绝对不碍事,那是一个美丽的名字,老余,凡事放松点,名同利、得同失,都不由人控制,不如看开些。”
余芒觉得老友有无比的智慧,不住颔首,诚心领受教训,正在此时,秘书前来在方医生耳畔说了一番话,方医生顿时脸色都变了,破口便骂:“什么,本市心理医疗协会竟敢如此小觑我?余芒,我没有空再与你说下去,我要同这干无耻的愚昧之徒去辩个是非黑白。”
竟把余芒撇在一旁,怒气冲冲进房去骂人。
余芒啼笑皆非,瞧,能医者不自医。
回到家,才淋浴,工作人员已上门来找,幸亏是全女班,披着浴袍便可谈公事。
她与美术指导小刘商量女主角的服饰与发型。
“不,”她说,“不是这样,是这样的,宋庆龄的发式你见过吧。”
余芒顺手取过支铅笔,在图画纸上打起草稿来。
一画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一跳,线条好不流利,形象逼真。
小刘露出钦佩的样子来,“导演,我竟不知道你有美术修养。”
余芒坐着发呆,对不起,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有这种天分,幼时上图画班老是不认真,从头到尾不晓得透视为何物,美术老师幽默地取笑余芒的画风尚未文艺复兴,图上角的人物山水房舍像是随时要掉出纸面来。
她从来不知道她会画画。
余芒看一看手中的笔,大惑不解。
小刘兴致勃勃,“导演,你索性再打几张草稿,待我拿到服装设计小邓那里去,这次质素差了她无从抵赖。”
“你交给小张办。”
小张是副导演。
余芒不是不感慨的,外头人,品性善良点的,笑她这个班底是余门女将,猥琐点的,干脆称之为盘丝洞。
什么地方不对劲呢?一个男性也没有。
年前总算请了武术指导,那人工作能力一等,一待戏拍完了,却出去诉苦在余家班呆久了会心理变态。
余芒记得她挺尊重那小子,只是没把他当男生,工作当儿,有什么男女之分?只有职位,哪存性别?
那年轻的雄性动物大抵是觉得损害了他男性的尊严了。
余芒边思索边刷刷刷地做速写。
小刘不住诧异,最后她说:“导演,分镜头亦可以用图画。”
余芒抬起头,真的,一幅图画胜过一万字。
小刘满意地持着画稿离去。
余芒一低头,吓一跳,所有速写右下角,都签着她的名字,露斯马利。
字体向右倾斜。
真奇怪,余芒的英文手迹一向往左倾,胖胖的,同这个签名式有点差距。
她忍不住在白纸上又签了几个名,却完全与上次一式一样。
手风转了。
余芒也不再去细究。
打开衣柜,别的女性会挑衣服,余芒通常只是拿衣服。
没什么好选的,统统是颜色朴素的长裤与外套,又自小学时期就爱上白衬衫,此情历久不渝。
你别说,这样的打扮也有好处,至少看上去舒舒服服,永远不会叫人吓一跳。
但是今天,她迟疑了。
明明放着许多要事待办,余芒却决定出去为衣橱添一点颜色。
不敢大胆尝试色彩也是她一贯的弱点,难道今日可以扭转局势?
她推门进一间时装店,售货员一迎出来就知道她是谁,但只是十分含蓄地微笑。
余芒见到架子上挂着一件鲜橘红色钟型大衣,身不由己伸手过去,店员立刻服侍她试穿,并即时赞日:“皮肤白穿这个最好看。”
“配什么衣裳?”
“大胆些,衬玫瑰紫衣裙,斯文些,我们有套乳白的百捂裙。”
不知恁地,余芒一听,心中无比欢喜,她在店中竟消磨了个多小时,与那知情识趣,玲珑剔透的店员研究起色彩来,情不自禁选购一大堆时装。
余芒只余一点点保留,她问那大会做生意的店员,“这些衣服明年大抵是不能穿了吧?”
那女孩子失笑,“明年,谁关心明年,我们活在今天。”
真的,余芒说,“全部包起来。”
手提无线电话嘟嘟地响,工作人员怀疑导演失踪。
店员乖巧地说:“余小姐,我帮你送到府上去。”
“此刻我穿这一套。”余芒指一指最先挑的深玫瑰紫衣裳。
走到街上,她觉得最自然不过,蓝白灰固然十分清雅,颜色世界却最能调剂枯燥心情。
天性疯不起来的文艺工作者生活最最沉闷。
余芒虽无惊人智慧,却有过人理智。
她站在马路上等计程车,有一辆白色跑车正停着等人。
余芒一呆,这辆车是谁的,恁地眼熟,在什么地方见过?
五十年代圆头圆脑老牌精选式样,在爱车人士眼中,自有不可抗拒的魅力。
余芒本身不开车,拍戏时多数租用十四座位面包车,她对名车亦不感兴趣。
但是这部车子例外,她对它有极大的不知名亲切感。它到底是谁的车子?余芒皱起眉头细想。
她踏前一步想看清楚号码。
司机是一个年轻人,抬起头来,忽然看到车窗前惊鸿一瞥的玫瑰紫。
他情不自禁,黯然轻呼:“露斯马利!”
余芒已经听见,看着他,狐疑地问:“我认识你吗?”
那年轻人看清楚余芒的脸,呆半晌,“对不起,我认错人。”
“我名字的确叫露斯马利。”
年轻人歉意地微竿,“多么巧合。”
“慢着,”余芒脑海中忽然浮起一丝记忆,“你姓许?”
年轻人马上答:“一点不错。”
“你是许仲开。”
年轻人端正的脸上露出讶异的神情来,“阁下是哪一位?”
“你刚刚叫了我的名字。”
“露斯马利?”
“正是在下。”
“但是,你并非我认识的那个露斯马利。”
余芒只觉得现今吊膀子的手段越来越新。
“你那位迷迭香姓什么?”
“姓文。”
“呵,我姓余,你刚才为什么叫我?”
那许君呆半晌,才小小声答:“因你穿的衣服,这是她最喜爱的颜色。”
余芒笑笑。
有些人一辈子都在恋爱,叫人羡慕。
“余小姐,你又怎么会叫得出我的名字?”
余芒侧头想了想,一定有人介绍过他俩认识,在一个酒会?要不就是晚宴,可能是茶会,她认识的人十分杂。
尽管许某看上去完全是个正经人,余芒却不愿再同他继续搭讪。
她翻起大衣领子,朝他笑一笑,见有辆空计程车驶过来,便跑过去拉开门跳上去。
那年轻人急急下车来叫:“我送你好了。”
计程车已经一溜烟驶走。
这个时候一位美貌中年女子唤住他,“仲开,你在叫谁?”
年轻人回过神来,“啊,阿姨,我等你呢。”
美貌女子脸色沉重地上了车。
年轻人犹自怔怔地。
那边厢在汁程车中,余芒已在手提电话中被请位同事抱怨得魂不附体。
制片问:“导演,你从来不迟到,你没有什么意外吧?可需要救驾?”
余芒看看手表,奇怪,才迟了三十分钟,这些人干吗都似开水熨脚,会议正式开始,也不过是喝汽水嚼花生穷聊罢了,讲十万句话也抽不出三句精萃。
余芒沉思,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许仲开?
对外型那么优秀的男生应当印象鲜明才是。
车子驶到目的地她还没有想出来。
余芒隐隐只觉得许君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她似已认识他良久,许仲开是最最熟捻的三个字,但她又矛盾地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认识他。
回到公司,她且不理众人鼓噪,马上去翻名片记录,但并无许仲开其人。
她唤来小林,“我们可认识一名许仲开君?”
小林记性最好,过目不忘,马上摇头,“无此人。”
明明是第一次接触这个姓名,却又像有多年相识历史,感觉好不诡异。
“这许某是哪一个道上的?”小林问。
“我不知道。”余芒怔怔地。
小林吸进一口气,从来不迟到,见人迟到就骂的导演已经迟到三刻钟,一出现,居然穿着玫瑰紫的时装,慌乱地追究一个男人的下落。
小林噤若寒蝉,同小刘小张她们使一个眼色,大家静下来。
只见余芒神色凝重,思想不知飞到哪一角哪一处去,神情略见凄惶,配着那件紫色衣裳,感觉上居然带着一分艳。
众女这才蓦然发觉,噫,原来伊们的领导人是一个标致的妙龄女郎。
小林见时间差不多,大声咳嗽,余芒这才抬起眼,“我们说到哪里?”
那日的会议,改由小林主持。
故事大纲经过修改,由新笔撰写初稿,那姓薛的女孩子非常年轻,有双慧黠的眼睛,她说:“故事是导演的自传吧!”
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一经小薛点破,便留意余芒的表情。
不擅应对的余芒这次却没有涨红面孔结结巴巴,只见她双目闪一闪,失笑,得体地说:“故事本身如有魅力,是谁的故事不一样。”
小林肃然起敬,可以了,导演终于有资格出庭演说,广作宣传了。
且莫管余芒有没有变,变了多少,反正对整体有益,便是好的转变。
余芒笑起来,“散会吧,这回我也累了。”
交代一两句,她离座而去。
小薛立刻说:“闻名不如目见,没想到余大导是如此娇滴滴人物。”
几个旧工作人员面面相觑,人家的观察一点不错,根据适才余芒的表现,得此结论,诚属中肯,她们无法向新同事解释,导演一个月之前,还不是这样的。
余芒并没有她说的那么累。
她先找到方侨生医生。
“侨生,劳驾你,有几个地方我想你陪我走一趟。”
方医生正忙,“导演,看外景有制片布景师陪你。”好不容易等到倔强刚健的本市市民精神困扰,有较多生意上门,方医生非常不愿意浪费宝贵时间。
“不,与影片无关。”
“私人的事最好找一位对你有兴趣的异性朋友帮忙。”
余芒笑,“放心,自出门起计,每小时付你酬金。”
方侨生勉强地取消若干约会,驾着小轿车陪余芒出门。
她见余芒用手托着头,便笑说:“我不怪你,孭着一个这样的名字,非得光芒四射,或是锋芒毕露,已经够头痛。”
余芒不介意老友调侃,说道:“首先,我们要去香岛道三号。”
方医生一怔,“看房子?”笑,“你终于发了财了。”
余芒正不知道怎么样向方侨生解释才好,她对这个地址非常熟悉,但同时又肯定从来没有去过。
她踌躇地问方医生:“侨生,我们可认得什么人住在香岛道三号?”
她的好友看她一眼,“有钱人。”
车子往海洋的另一边兜过去,一路上风景如画,余芒却仍然重眉深锁。
打一个简单的譬喻,如果她是一具电脑,那么,她脑海中忽然多出许多不知几时输入的资料。
这些资料突然浮现,杂乱无章,不知要领她前往何处。
香岛道三号这个地址是其中一项信息。
“到了。”
方侨生把车子停好,伸手一指,余芒看到一列小小的背山面海半独立小洋房,三号是其中一间。
余芒摇摇头,她肯定从未到此一游。
“似曾相识?”侨生问。
余芒答:“可是我清楚里边的陈设。”
楼下是会客室及书房,大客厅反而在二楼,三楼是睡房,天台上种着无数盆栽,其中不乏奇花异卉。
“我好像在这里住过一辈子。”
方侨生沉默一会儿,“余芒,我一辈子都认识你,我可以告诉你,你从来没有住过香岛道三号。”
余芒犹自怔怔地看着三楼其中一个窗口。
方侨生开始担心余芒的精神状况,“老友,你会不会是工作过劳?”
余芒却说:“我们走吧,去巴黎路一间小咖啡店。”
侨生误会她要去喝咖啡,可是仍不放心,“余芒,不如出去旅行,什么都不做,真正松驰一下。”
余芒笑,拍拍医生的手背,“你放心,我不会刻薄自己,坦白地说,这些年来,我对工作的态度,一贯是先娱己,后娱人。”
“这就不对了,所以票房记录下降。”
余芒发觉方侨生是个庸医,一边叫她放松,一边又督促她用功,忽而左忽而右,迟早医死人。
抵达巴黎路,余芒与方侨生齐齐怔住,她们两个人这才发觉竟日日忙忙,原来错过这样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