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飒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来,守卫极有眼力的就要打开挂满锁链的大门,卫飒的目光停留在他握在手里的巨大锁头上,铁锈斑驳却掩不住它给人的巨大压迫感,碗口粗细的锁链环环相扣,把大门的左右两边完全牢牢的锁在了一起,守卫每次抽.动锁链的时候,都会有大片的酥得发脆的铁锈从上面剥落,掉在地上。
一瞬间,他忽然没有了进去的勇气。
抬手制止了侍卫的行动,守卫都不理解的看着他,卫飒好看的眉眼深沉的如同一泓泉水,冷冥清冽,如玉的容颜上有太多复杂的神色,让人看不明白。在这里一秒钟就让他切身体会到自己对她的疏忽,所以即便是一瞬,他也不愿再在这里站下去。
他甩下一锭银子给身边的守卫,守卫赶紧接住,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她要什么,用什么,你们就照办,别亏待了她。”
守卫们为难的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眼自己手心上的大锭银子,领头的只好照实说,“请殿下把这银子还是拿回去吧。小的们不能收。”
卫飒冷哼了一声,“嫌少?”
守卫们赶紧摇头,“绝对不敢。殿下您有所不知,里头这位姑娘脾气拗得很,大殿下和钟大人都多次关照过和您一样的话,小的们也按时准备了好菜好饭送进去,可是那姑娘就是不肯吃,竟然是心甘情愿的吃冷宫里的膳食,小的们劝了很久,也没有用。所以,这银子,小的们说啥也不敢要。”
“冷宫里的配菜?”卫飒皱了下眉,虽然他不知道冷宫里的饭是什么样的,但是往冷宫里送来的菜,能有什么好的?他们这边正在说话,对面就走来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侍卫,手里提着一只竹篮,看见卫飒一愣,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磕头行礼。身旁的守卫告诉卫飒,这个人就是每日来给冷香宫送膳的老兵。
卫飒点了点头,示意他打开竹篮,老兵有些窘迫似的脸红了下,不知道像他这样的大贵人怎么对这种破饭感兴趣,他只得照做,篮子上就搭了一层白色的盖布,掀开就露出里面的乾坤。
几根根本看不出油来的青菜上零星的点缀着一点深绿色的碎末,老兵看卫飒看直了眼,只好解释道,“这是雪里红炒青菜。”又指着旁边的一碟根茎须块组成的东西说道,“这是辣椒腌的咸菜。”最后露出来的是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稻黄色的馒头。
卫飒的一颗心完全沉进了谷底,他转开眼睛,示意老兵收拾起来进去,可自己的脚底下好像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动。不是答应钟无颜的求婚了么?那干吗还要拒绝他的好意让自己吃苦呢?篮子里的东西深深的触动了卫飒的灵魂,他忽然明白了卫紫嫣说得那句话的含义。他的确对不起白若溪。
老兵神情怪异的看了眼木然静立的卫飒,自己提着篮子一步三摇的往里走。卫飒则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上慢慢走了回去,多待在这里一秒都是对自己的煎熬。
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闪耀耀的金黄,晃得人头晕,卫飒站定脚步,抬起头把手背搭在眼睛上,阳光依旧透过指头的缝隙穿透了过来,闭着眼仍旧能感觉到太阳光流转着的七彩光芒,绚丽夺目。
他如何不懂得她的用心?
她这是在用她自己的方法告诉外面的人,她还是忘魂殿的人,就算有人来对她施舍,她也不会折了忘魂殿的主人的面子。到了这个时候,她心里惦记着的仍然是顾全他卫飒,三皇子的尊严和荣耀。
卫飒忽然觉得自己的怒气不可抑制,抡起一拳,狠狠的砸在冷香宫外围的宫墙上,斑驳起皮的墙体禁不住他这一拳,扑簌簌的掉下来许多碎屑,而墙体上的残片则深深的潜入到卫飒的手掌里。这种心里来回压倒的纠结和愧疚,让他难以平静。
“难得看见殿下这么不理智的时候。属下是不是该庆幸自己有眼福了呢?”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卫飒根本不意外似的,连头也不回,看着鲜血沿着手掌的纹路淌下来,也不在意,深深的吸了口气,恢复了往日的玩世不恭,他扭过身,唇边带笑的看着来的这个男人,“白江,你是不是该给本王个解释?”
白江笑嘻嘻的勾起胳膊枕在自己的脑袋上,背靠在墙身,浑身雪白的衣袍显得他恍若天外仙人般脱俗,桃花似的媚眼让他这个大男人看起来有些许的女气和妖娆。听见卫飒的质问,他也不生气,反而嬉皮笑脸的看着他,反问,“殿下也不曾问过她的事啊。”
卫飒一愣,回想起自己在陵南地区的时候,果然是不曾询问过若溪的情况。心里有点别扭,他自知理亏,收敛了不少的怒气。
“不过还好若溪那小妮子福大命大,几番遭人暗算也死不了,鞭子挨得再多顶多是断手断脚,落个残疾,所幸啊,有大殿下和钟无颜大人的照拂,她倒不至于有性命之忧。”白江说的轻轻巧巧好像是谁家的阿猫阿狗走丢了一样的轻松。
卫飒的太阳穴突突的跳着,铁青着脸看他,“白江,你该知道她不和本王在一起,才是对她好。”
白江不置可否的笑笑,耸耸肩,“殿下说的有理,白江也不想反驳。只是,殿下既然心里想的这么通透,那为什么不趁着一回来的功夫就将白若溪的名字从忘魂殿的花名册上勾掉呢?那样她也好名正言顺的接受别人对她的好,不是么?”
“再说,您既然想的这么明白,那又是为什么要在这儿一个人对着墙生闷气呢?”白江轻轻的笑着,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卫飒,自己转过身,白色的衣袍在空中摆出好看的弧线,他知道身后的那个男人,根本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第一百一十章 人若不为己 天诛地可灭
事实上,卫飒也的确是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他没有去看白江离去的背影,只是仰着头,望着蓝透了的天空,碧蓝的天际中没有一片云彩,蓝的让人心旷神怡,他凝视着如洗练过一般的周遭,却没有半分的欣喜和惬意。
四周寂静无声,于此间,卫飒再次回过身去,触碰了刚刚抚摸过的那块墙壁,百感交集,他惊觉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夜凉如水,安静的让人发闷的院子里,弦月穿着本族服饰,长长的纱裙托在地上,宛如一条仙子使用过的彩练般唯美动人,玛莎站在她的身后,低着头,盯着她华丽裙子的一角,神情木讷。
下午的时候,他来了。从她上次的身体不适之后,几乎宫里所有的人都来清音殿看过她,却惟独少了她最想要见到的人。那个冷傲得如同渡尽寒塘的野鹤一般的男人,回来已经两天了,终于来看她了。下午时分,太阳斜照的时候,他一身便装,藏青色的长袍外敞长到脚踝,随着他的动作一摆一摆,腰上用一根极细的玉色绸带扎住,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躯。玄青色的长衫华丽秀美,淡淡的颜色很是衬托出他的玉树临风。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凝视着他,但站在他的面前,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只要他出现,她的目光就再难移开。
而他呢,似乎对自己的无礼毫不介意,打发走了手下人,径自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局促不安的站在他的面前,微微笑了下,她的心就随着那点唇边的弧度而荡漾开涟漪。
“公主。”卫飒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那么的陌生,但是声音里透出的冷漠还是让弦月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抬起头看他,不知道他后面要说出什么来。“想来你也听说了吧,鹰王卫烈忽然辞世的事。舅父的名号一直是震慑西凉的法宝,你父汗肯舍得让你千里迢迢嫁到大祁国来,也是为了和大祁国耗上十几,二十年来休养生息。这中间的利害关系,本王不多说,公主也清楚。但是现在情形不同了,鹰王已殒,震慑西凉的法宝没了,公主也不必再嫁进大祁的后宫了吧。”他说的很直接,也很生硬,前后没有一点过度。
弦月一把扶住身边的椅子,好让自己站稳不至于当场跌倒。卫飒看了她惨白的脸孔一眼,终究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他放慢说话的速度,“大概西凉王的退婚的书信很快就会到,到那个时候公主再搬出清音殿也为时不晚。而且……也不失了你西凉的面子。”他说完,站了起来,似乎是想要走,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停下脚步,轻声说道,“剩下的这些日子,公主就请好好休养,等到西凉王的书信到了,本王会亲自送公主返程。”
卫飒说完,一点留恋也没有的快步离去。而弦月,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只是一个听别人命令和倾诉的人,父汗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哥哥们戏弄她,她除了低声哭泣,也不会向父汗多说一句。而她也似乎习惯了对别人的命令听之任之,根本不会反驳,渐渐的,她身边的人,包括她自己都开始认为自己就是个逆来顺受的命。但是现在……她很想为自己做些什么。哪怕一点点,哪怕最后的结果还是这样,她都不想再这么懦弱的活下去。自从上一次她和卫承联手演了这出戏之后,她就开始发觉人只要肯动动脑子,肯有勇气反抗,很多事情就会不一样。
特别是在这里,这个大祁国的皇宫,比她们西凉的王庭里还要黑暗,嗜血的多,在这里存活下来的人,都是福大命大的人,如果她继续喝往常一样的怯懦,就会落得和那个女人一样,被打入冷香宫的下场。
在这里生活,做好人,是不行的。
抬头仰望星空,点点的繁星闪烁着耀目的光芒,好像是无数的眼睛在看着她,弦月收回自己的思绪,无可奈何的叹息。许久,她才艰难的发出一点声音,“玛莎,你去把碧桃叫来,我有事要和她说。”玛莎看了她一眼,飞快的低下头去,说了声是,自己就走了出去。到殿中叫来正在擦拭桌椅的碧桃,她则退到一旁的篱笆栅栏处,整理花草,但她的全部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那边对话的两个人身上。可惜,弦月把碧桃叫到一边,低声的耳语着什么,玛莎根本听不见她们在说些什么。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碧桃才离开,走的时候,玛莎看见她一对眼睛雪亮亮的,很是诡异。
“玛莎。”弦月继续看着天上星星,声音里有着无限的寂寥,她苦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函,“送到驿站去吧,明天会有人来取的。”
玛莎接过信函一看,惊讶的说道,“公主,汗王已经来信了么?”弦月点点头,早在几天以前,她的父汗就送来了密信。这是卫飒不知道的,他猜测西凉王会送信给她不假,但是信件的内容他却完全猜错。
她的父汗并没有打算借助这次鹰王逝世的大好契机退掉与大祁国的婚约,相反,他在信中嘱咐弦月继续留在皇宫,并且她和大祁三皇子的婚事还是如约进行。不知道为什么,她读完了父亲的信之后,心里竟然感激起父亲的决定来,如果父汗真的要她返回西凉,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勇气抵抗父亲的命令。西凉王要她留在这里,用意很明确,一是要告诉大祁国,西凉是讲究诚信的国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二,他攀上与大祁皇室的姻亲关系,可以为西凉的边境带来十几年的安定和平稳,这十几年的时间对于枕戈待旦的西凉族人来说实在是太宝贵了,他们需要这样的休养生息。三来,也可以给对他们图谋已久的远国一个威慑,碍于大祁国的面子,远国也不会胡乱出兵。
外界都道西凉王如何宠爱她,可是只有她知道父亲在人前与人后待她的差别,从出生开始,她的道路就被规定好,她存在的作用就是为了西凉谋福祉。
只有这一次,她是完全愿意按照西凉王的旨意去做。她该谋福祉,不止是为西凉,更是为她自己。
“可是,公主,您真的已经决定了么?”玛莎捧着信,犹豫着发问。她从卫飒刚刚来时的话中察觉出来,这位俊美的三殿下并没有迎娶弦月的打算。
弦月摆弄着自己裙子上的丝带,莹然如玉的手指拂过紫色的纱裙,美不胜收,口气坚定的回答,“没错,我已经决定了。玛莎,我从来都没像现在这样,如此强烈的想要嫁给一个人,想要成为他的妻子。我知道,他的心里还没有我,但是,我想,只要我努力的做好妻子的本分,总有一天他会喜欢我,爱上我的,是不是?”她说的很高兴,转过来的时候,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对着这样的一张笑颜,玛莎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捧着的信似乎有千斤重,她希望公主能够幸福,但是,她也希望公主求之不易的幸福不是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之上。
月儿升上中梢,露着半个脸孔,弦月端详着这弯月亮,露出歆羡已久的神色,她低低呢喃出声,“中原人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人若不为己,天诛地可灭。”
三天之后,卫英恢复了早朝。
早朝上,他向臣子们征询边关守卫的事宜,卫烈的辞世,让戍边这件差事变得忽然棘手起来。他急于找到新的人选来代替卫烈。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各抒己见,面对臣子们提供的建议,卫英一一细看,却不发表任何意见。
卫承和卫飒也未参与到大家的讨论中来,他们两人心中有数,卫英此举不过是掩人耳目,实际上,他早已经钦点了大将军华旗秘密进京,所谓挑选戍边将军不过是为了给等待华旗到京而争取冠冕堂皇的时间罢了。卫承佩服的看着自己的父亲,高高在上的位置,焦急的神色,好像真的在为人选而发愁担忧一般,再看身边的卫飒,也是如同往日一般的淡漠和慵懒,周围的人向他询问意见,他也多半含糊支过,并不认真作答。
再如此争论下去,也实属无意义,卫英示意大家停下,他清了清嗓子,向着大殿上的众人说道,“咱们先把戍边将领一事放一放,孤有另一件事要讲。嫣儿病体沉疴多日,玉夫人昨日和孤提起,说民间有一种说法叫做冲喜,大凡病体之人经过喜事都会痊愈。这种说法,孤不以为信,但,嫣儿的心意孤却清楚明白的很,孤这些年来,忙于政事,疏于对子女的陪伴,特别是嫣儿……经过这件事之后,孤更是切身体会到生离死别之苦,也该多替子女们想一想啦。”他刚说完,大臣们就开始纷纷应和起来,恭维之声,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