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宗第瞟了赵天霸一眼,知道他迟早要上报给朝廷和永历天子的,所以瞒着对方毫无意义,再说自己也需要赵天霸做个证人:“你们注意到他的牙齿和容貌了么?”
赵天霸和周开荒闻言又是一阵对视,刚才那个自称邓名的家伙无疑是个白面书生,不像穷苦人家面黄肌瘦的样子,但若说牙齿,他们二人还真没有特别注意。
“他的牙齿非常整齐,没有丝毫参差。”袁宗第心中微微叹息,周开荒这个年轻人虽然聪明,但是毕竟没有出过远路,见过的各色人等也实在太少,观察力远没有得到锻炼。刚才邓名进来后,袁宗第与他说了没几句话,就发现对方的牙齿不但整齐而且十分洁白,没有缺失,没有里出外进,完全不像一般老百姓:“你们说得不错,这位邓先生一看就是吃饱穿暖、不缺衣食的样子,你们可知道这样的牙齿、脸相是如何得来的么?”
两个少年人回答不出来。
“从小顿顿吃细粮,除了白面、大米不吃,至于吃肉,也是光吃肉不啃骨头,方能如此。”大概只有极富贵人家的子弟从小养尊处优,身旁有医生和下人服侍,才可能拥有这样雪白的牙齿、这样润泽的皮肤容貌,就连一般有钱人家的公子恐怕都难以做到。袁宗第轻轻感慨了一声:“若非天家,哪能有如此的富贵?”
袁宗第叫来卫士,先是嘱咐他们给今天新来的人准备饭,想想后又补充道:“给这位邓先生吃些肉食,就剁一块猪腿吧,不过要记得把肉多去掉一些,只要骨头上留一点肉就行了。”
一个士兵进来回报,给邓名烧好热水,他已经去洗澡了,士兵们遵照袁宗第的命令趁机把邓名的衣服取来。
袁宗第接过邓名的外衣抖一抖,看上去是件棉袄,棉袄的袄里、袄面都滑溜溜的,身上缝了好几个口袋,但与普通棉袄不同的是还缝了一个棉帽子。他心里又是一惊:“看上去挺厚的,可是这么轻,还这么柔软?”
略一思索,袁宗第就用这件衣服垫着手掌,握了握腰间的宝剑——完全感觉不到宝剑的冰寒。
“这是什么布料?摸着好像丝绸,却又不是,比棉衣轻得多可是挺保暖的,真是闻所未闻。”袁宗第把衣服递给周开荒和赵天霸,让他们也看一看。那两个年轻人自然更是莫名其妙,摸了几下又捏了几下,心中惊疑不定。他们哪知道,在邓名生活的时代,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羽绒服,。
士兵同时拿来的还有邓名的旅游鞋。跟邓名说话的时候,袁宗第就一直暗暗揣测对方脚上穿的是什么靴子,但是毕竟没能看明白。此时大明靖国公和他的两个近卫军官研究邓名的一双臭鞋,但是研究了半响,对于这双奇怪鞋子的鞋面、鞋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应是宗室无疑。”见过这些精致的衣物后,周开荒也认同了袁宗第的判断:“但不知道是哪位亲王家的世子。”
“不急,等攻下重庆后可以慢慢询问。”既然判断对方是宗室,袁宗第就不打算催逼:“这位邓……这位小王爷并不是不懂得上下尊卑,也不是缺了礼数,也许,他心里觉得自己才是尊上。”
“不知衣中可有什么东西?”赵天霸提议掏一掏邓名的衣袋。
“不会有什么,如此乱世,谁会把暴露身份的东西带在身上?”袁宗第根据自己的经验,认为不会找到什么线索。自从清廷搜捕、杀戮大明的亲藩近支以来,宗室子弟都隐姓埋名四散躲藏,邓名自然也不会例外。只是话一出口,袁宗第又变得没有把握起来,刚才邓名给他的感觉可不像一个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人,神情、动作之间都显出年轻人的稚嫩。
“莫不是这位小王爷原来有忠仆追随保护,现在跟随的人都失散了,只剩下这位小王爷孤身脱逃?”袁宗第猜想一番,终于还是伸手去摸羽绒服的口袋,看看能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结果还真有意外的收获,袁宗第才一伸手就摸出了一串珠子。
看到这串珠子之后,袁宗第喉头一紧,不由自主地吞下了一大口唾液。
袁宗第虽然没有随李自成进攻北京,不过他也见过皇宫中的宝物,李自成就曾郑重其事地给过他一串宫中的珍珠。袁宗第打算把那串宝珠当作传家宝一代代地传下去。但和眼前这串珠子一比,袁宗第的那串就相形见绌了。
珍珠是进入蚌壳内的一颗砂子,蚌因为感到不舒服,就不断地用一种分泌物把砂子层层包起来,时间一长就形成一颗晶莹耀目的珍珠。自然生成的珍珠大部分不十分圆,略微带有一些突起,正是沙粒的缘故。所以又大又圆的珍珠很少见到,一粒就可视为至宝。
到了邓名出生的时代,有了人工养殖珍珠的技术,还有了人造珍珠的技术。人造珍珠就是将树脂、充填剂等几种东西混合,制成半固体状的成形材料,加热,镀一层金属膜,加压,涂上珍珠料后再喷漆,做成具有天然珍珠般光彩的人造珍珠。邓名衣袋里装的正是这样一串人造珍珠,顆粒大、颜色纯,没有瑕疵。这串珠子是邓名装在衣袋里,准备绘画时做道具的。
“这是什么?”周开荒根本不识得此物。
“这是珍珠。”袁宗第喃喃说道。
“这就是珍珠啊!”周开荒十分兴奋,大惊小怪地凑过去:“我可得好好看看!”
“原来珍珠可以漂亮到这般地步。”袁宗第声音低沉地跟着感慨了一声。他轻轻地把珠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没有一丝黄色,拿在手里对着自已的脸照,能清晰地看清楚自已的五官。
袁宗第发觉赵天霸一言不发,就回头把珠子递给他:“这便是珍珠。”
“标下倒是识得此物。晋王世子大婚的时候,皇上便赐给晋世子一串宝珠,标下有缘曾得一见。”
“难怪赵兄不稀罕,”周开荒一听当今天子的赐物,想当然地接茬道:“定要比这珠子光彩百倍。”
其实赵天霸家里也有一串珠子。他父亲是西营的旧将,小时候他见到父亲有一串珠子,从不轻易露给别人看。父亲神秘地告诉他是从蜀王府搞到的。那串珠子有点发黄,大小不太均匀,也不太圆,父亲说这很正常,已经是罕见的宝贝。晋王世子大婚,炫耀天子赐下的那串宝珠,赵天霸恰巧有机会看上一眼,虽然比父亲珍藏的那串大一点白一点,但珠子也不是十分圆。
听到周开荒的话后,赵天霸连连摇头:“哪有?这串珠子个个圆润光洁,简直不似人间之物,晋王世子的那串是绝对没法比的。这串珠子又大又亮也就罢了,难得的是居然个个都一般大小,简直就似从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一般。要不是亲眼所见,岂能相信人间竟有此物?!”
周开荒失笑道:“这也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袁宗第轻声说道:“赵千户所言不错,我也不能置信此物竟是人间所有。”
在没有人造珍珠的时代,难得有很大的珍珠。历史上俄国沙皇曾倾力在全球搜寻,购得了一些大小基本一致的球体纯白珍珠,制成一顶珍珠皇冠,当时各国都视为无价之宝。现在一串同等级别的珍宝就摆在袁宗第面前。
“这样的宝珠,竟然就随随便便地放在这个兜子里,一点都没有包裹。”袁宗第捧着那串珍珠,小心翼翼地放回到羽绒服的口袋里。
营内沉默良久,然后又响起袁宗第的声音:“吾闻烈皇太子下落不明。”
崇祯皇帝的周皇后生了三个儿子,袁宗第听人说这三个皇子都失去了踪迹,看到珠子后就想起这个传说,怀疑到这上面来了。既是遇上了邓名这样的人,定然要上报永历天子和朝廷,总要有个名目。
“这个,年纪似乎不对。”赵天霸犹豫着说道。
“二太子呢?”
“似乎还是小了些。”
“三太子呢?”袁宗第不依不饶。
“似乎……”赵天霸和周开荒都觉得即便是崇祯皇帝的三子,现在也该有三十岁了,但邓名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的样子。他们二人见过那珠子后都没有了主意,赵天霸没把握地说道:“天家养尊处优,看上去显得年少也是可能的,或许三太子甲申年时只有四、五岁?兵荒马乱的,标下也记不清楚了。”
“十有八九。”袁宗第一面说,一面令人把邓名的衣物送回去。
邓名一直觉得自己那身衣服在这个时代太招人瞩目,所以很愉快地换上了明军提供给他的新衣服,把旧衣服包了一个包袱。
给邓名的食物是一块杂粮饼和一根骨头棒子。邓名早就饿坏了,三下五除二把饼塞进肚中,那根肉骨头更是让邓名馋得要命,他把上面的筋肉啃得干干净净,光溜溜的连一根肉丝都再也找不到时,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它。
陪同的明军士兵耐心等邓名吃完,告诉他靖国公今晚公务繁忙,请他早些休息。邓名闻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觉得交谈若是太过频繁,自己多半会露出马脚。跟着明军士兵走到给他的营帐中,邓名躺下后就一直在苦心思索,回忆自己看到过的明朝士人故事,思考自己将来和明军将领打交道时的言谈举止。
与此同时,袁宗第正在检查手下给他送来的那根邓名吃剩的骨头棒子,看着这根光溜溜但是完好无损的后腿骨,袁宗第又是不满又是惋惜地哼了一声:“还在摆谱!都什么时候了还摆谱,居然连骨髓都没有砸开吃掉,可惜啊,可惜。”
经过一番认真思索,袁宗第断定邓名刚逃离皇宫时身边有一群忠实的护卫和太监,所以这些年来一直不曾吃苦,这些忠心耿耿的下人也带着相当多的财宝让邓名始终衣食无忧。而最近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最大的可能性是被清廷察觉,所以护卫四散,到了重庆附近,最后的随从也与他失散或是牺牲。
像袁宗第这样闯营出身的人,对将来是充满忧虑的,即使驱逐鞑虏、明朝中兴,皇帝到底会如何处置他们这些闯营旧将仍是未可知。比如郝摇旗找到一个东安王,如获至宝,像供菩萨一样地供着,图的不过就是将来若是明朝中兴,能有一个朱家人为他说两句好话。而从山西逃入湖广的韩王,變东众将(皆是闯营旧部)包括袁宗第在内,也都纷纷奉承巴结,更集体上书朝廷,要求韩王留在川鄂明军军中。袁宗第他们所指望的也是能和地位尊贵的亲王搞好关系,将来若是明廷秋后算账,不至于无人为自己说话。
这些年来,袁宗第与韩王的关系称不上太亲密,他也想寻找个宗室子弟当自己的护身符,奈何一直找不到。现在眼前突然冒出一个邓名,不要说是郝摇旗保护的东安郡王远远不能比,就是變东众将所竭力奉承的韩亲王似乎也大有不如,这对袁宗第来说不外是天大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