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立功心切的清军将佐一再催促,李世勋沉吟着,终于开始向众人解释自己为何如此持重:“本将与房县郝贼、大宁贺贼交战多年,此二贼甚是诡计多端、不可不防啊。”
虽然没有看到郝摇旗或是贺珍的旗号,但是李世勋怀疑有一个老对手可能就躲在明阵背后。他曾经被贺珍和郝摇旗各自用诱敌之计击败过两次,今天的战场气氛十分可疑,李世勋几乎敢肯定对方又想故伎重施。
“若是我们猛攻这队明军,他们不但不战而是立刻掉头逃跑,同时扔下铜钱、布头和小角的碎银子,又该如何是好?”李世勋不好意思对周围的同僚说自己被这战术打败过四回了,但是他的问题很有力量,把周围的同僚都问得哑口无言。
“我若是那敌将,就事先把主力埋伏在侧面。”李世勋随手向着邓名阵地侧后一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预测到底有多么地准确,一丝不差地指在了贺珍埋伏兵马的位置上:“等我们士卒满地捡铜钱、布料,在土里翻找着碎银子而无暇抬头,在他们为这些财宝厮打时,贼人就会从侧面突然杀出来,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大家觉得李世勋的看法确实有道理,但总不能与明军对峙不动。清军的兵力明显比对面的明军雄厚得多,总不能为可能存在的伏兵就这样无限期地耗下去。李世勋也觉得如果不采取行动确实不妥,至少也要发起一下试探性的进攻,以确认明军不是在虚张声势。
李世勋把包括本部兵马在内的一半披甲留在旗下,命令其他的将佐带领剩下的一半与辅兵一起发动进攻。这样就算中了敌人的计,有一半披甲在手——而且还是更精锐、更训练有素的一半——李世勋就不至于陷入无计可施的绝境。
那些立功心切的将佐很快就调整好队形,清兵擂动战鼓,呐喊着向邓名发起进攻,看到清兵冲过来后,对面将旗挥舞,本来还严阵以待的明军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看到眼前的敌人如此不堪,发起进攻的清兵士气大振,人人奋勇向前。远处观战的李世勋见状却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心中不祥的预感也变得更重。
听到汉江那边传来战鼓声后,已经回到军中的贺珍一脸计谋得逞的冷笑,无声地一挥手,带着人马蹑手蹑脚地开始向前摸去。战场上响起的杀喊声和激起的烟尘会很好地掩盖明军的行动,等向前摸一段后,贺珍军就会一起向汉江边杀去,砍断李世勋的将旗,把那些正在捡取财物的清兵一网打尽。
见到明军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地撒东西,李世勋心头剧震,人也从马鞍上站起来,极力向战场那边眺望。
追在最前的清军见到遍地都是明军扔下的铜钱和布料,纷纷低头去拾,与身后收不住脚步的同伴撞在一起,滚成一团。后上来的清兵看到一地的财物后,也顾不得追赶,赶忙往自己怀里揣。
“接着就该撒碎银子了,我就知道!”李世勋知道等明军开始撒碎银子后,士兵更会翻遍土坷垃满地寻找。他急忙下令全军转向,让还受控制的一半披甲面向原来的侧翼,心急如焚地大叫道:“贼人马上就要从这里杀出来了,准备迎战!”
第三十节 三投
果然不出李世勋所料,清军整队完毕不久,就有不少明军从侧面的丘陵后和树林间冲出来。这些明军一直潜到清军附近,才突然呐喊着一起杀出。当他们发现敌军并非像他们想象的那般用侧面和后背冲着自己,而是举着长枪、立着盾牌已经摆好了防御的阵势,这些明军纷纷在清军阵前停住脚步,他们的呐喊声也沉寂了下去,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放箭!”李世勋有力地大喝了一声,手中的宝剑向明军的方向一挥。
清军弓箭手纷纷弯弓拉箭,向明军那边射去,不少明军中箭倒地。在清军弓箭手取箭准备再射一轮的间隙,前排明军的背后突然也有无数飞蝗升空,发出嗖嗖的破空之声,向清军的阵地扑过来。
“举盾!”
猛然看到敌箭来袭,前排的清军军官几乎同时大叫起来。
听到这个命令后,盾牌手们下意识地举起盾牌,倾泻而下的箭矢接二连三地钉在他们的盾牌上,把这些举盾的士兵撞得纷纷向后退上一、两步。大部分羽箭都被挡住,只有很少一些射入人群,杀伤了一些没有身披重甲的清军弓箭手。
这有限的反击并没有影响清军下一轮射击的速度,很快清军弓箭手就整齐地把弯弓向天,随着军官的喝令,又一次向明军那边发起攻击。紧接着又是明军的反击……两军的肉搏兵并没有立刻发生接触,就这样你来我往地用弓箭互相攻击了四、五轮。
清军这边还没有发生任何动摇,明军的肉搏兵因为不停地伤亡就开始忍受不住了,前排的明军不等旗号就有人自行向后退却。又对射了两轮,清军听到明军阵后传来清脆的金声,前排的明军听到这声音后如蒙大赦,退潮一般地从清军阵前离去,只有明军的弓箭手还在继续一轮轮攻击清阵。
见到明军退去,清军不少将官就跃跃欲试,打算发起冲击。所谓兵败如山倒,勇猛的追击能够让敌军收不住脚,从后退变成败退,到时候再加一把气力,就能让对方发生溃败,从而一举奠定今天的胜局。
此时在明军的阵后,下令鸣金的贺珍,已经走到比较靠前的位置,瞪大眼睛观察着对面清军阵营的举动。不能不承认李世勋比以前有长进,不过贺珍同样没有原地踏步,而是对诱敌战术做了进一步的改进和加强,现在他正在寻找施展连环诱敌计的最好时机。
贺珍满怀期待的时候,对面的李世勋已经发觉清军要展开追击了,他急忙命令手下疯狂鸣金,不许任何人主动出击。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李世勋还命令家丁立刻去各将佐那里传口令,让全军严守阵脚,任何人妄自前进一步皆斩。
眼睁睁地看着明军逃远,清军的各路将佐都急得不行。还有那些明军的弓箭手,明明距离不远也没有肉搏兵保护,但统帅没有擂鼓就鸣金,还派心腹来重申命令,不许任何人出击。一个脾气不好的夷陵将佐距离李世勋的将旗不远,听到这荒唐的命令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李世勋面前,质问对方到底会不会打仗?为何要白白放过能够将明军一举击溃的良机?
面对这个部下的无礼,李世勋并没有动怒,只是微微摇头叹息,道:“你不知贼人的狡诈啊。”
第一次遇到明军的诱敌计时,李世勋对此计一无所知,看见贺珍人少就没有多想,迅速地冲了上去,然后就稀里糊涂地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仗着自己的马快,总算逃出升天;后来又遇到贺珍时,李世勋觉得对方不会对自己再用一次同样的计谋——如果那样对方也太蔑视自己的智商了——于是李世勋又一次发起全军冲锋,然后再一次兵败夺路而逃;再后来李世勋与郝摇旗对阵,因为对手不是贺珍,李世勋就麻痹大意了,战鼓一擂就催动大军全线出击,结果竟然看到郝摇旗的兵也边跑边扔铜钱、布料和那种特别难找的碎银子,李世勋啥也不说了,趁着明军还没有从侧翼杀出来围攻自己,带着亲卫就跑路了。
这第三仗就是贺珍所知的那一仗。郝摇旗事后曾经向贺珍表示过谢意,并连连称赞用这招对付李世勋果然不错。以往李世勋背后有胡全才的支持,兵力、装备都占优势,因此多次击败过贺珍和郝摇旗,这次他们二人总算报了一箭之仇。
去年郝摇旗兵发襄阳,冤家路窄,李世勋又和他撞上。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见到郝摇旗兵马不多,李世勋就准备扑上去报仇,但转念一想,又担心对方企图用诱敌之计。郝摇旗和贺珍已经三次用过这招了,李世勋琢磨着,如果一个人的智力不输给猴子的话,就不应该对他使用已经用过三次的计谋;其实不要说猴子,根据李世勋的经验,可能也就是捉蛤蟆用的篓子能一用再用,不过,对同一只蛤蟆也不能无限地用下去。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最后李世勋还是没有发动总攻,而是让少量披甲兵带着辅兵发起进攻。如果郝摇旗认真打仗的话,清军的第一轮攻势肯定会被打退,而且会蒙受不小的人力和士气损失。不过事实证明,李世勋的谨慎挫败了郝摇旗的奸计,对方果然又扔下铜钱、布料和碎银子跑了。
那次当郝摇旗的主力从侧面杀出来时,一头撞在了李世勋的主力披甲部队上。已经吃过三次亏了,李世勋恨得双眼冒火。郝摇旗显然没料到,很快就被清军击退。李世勋亲自领军冲杀,紧紧追在明军身后,誓把郝摇旗剁成肉酱喂狗。
没想到郝摇旗用来侧击的主力部队居然也在身上带着铜钱、布料和那种该死的碎银子,被清军轻易击退其实也是二次诱敌的诡计。“郝贼算你狠!”在全军失去控制后,李世勋大骂着再次落荒而逃,这是他第四次败在这种鬼蜮伎俩之下,李世勋发誓这将是最后一次。
上次郝摇旗最终还是被从襄阳击退,他没有心情把诱敌计的加强版向贺珍炫耀。所以今天贺珍并不知道他和郝摇旗英雄所见略同,把这个计谋进行了同样的改进。
“李贼怎么变精了?”贺珍等了半天,依旧没能等来清军的全线猛攻,心里越来越焦急。他布置在前面的弓箭手,身上都带着铜钱和碎银子,就是为了眼前这种情况准备的,只要清军出击就能再度制造混乱。
在贺珍的对面,其他清军将佐也是一样的焦急,纷纷对李世勋嚷嚷,说如果再不出击就会让敌人跑了。
但李世勋表现得极为沉着,冷静地分析道:“对面不是郝摇旗就是贺珍,本将估计贺珍的面大。”
上次郝摇旗侧面主力进攻被挡住后,诈败引诱自己追击时,那场面可比今天逼真多了。李世勋觉得不像是郝摇旗,肯定是贺珍;如果是郝摇旗的话,多半会有些新鲜花样;只不过李世勋也知道郝摇旗很蔑视自己,说不定原封不动地再来一遍,指望自己再上当,这也是他不敢百分之百确定敌将身分的原因。
“贺珍这个贼我很清楚,就是一条野狗,看到抢功、占便宜的机会就和闻到血腥味一样,绝对第一个扑上来,但让他吃亏那就万万不能了。”李世勋一边说,一边认真地观察着明军的动静。对面诈败的意图实在是太明显了,李世勋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实在太愤怒了,嘴唇和手臂都在哆嗦。李世勋紧紧咬着嘴唇,竭力控制着心中的情绪,他知道现在若是开口说话,估计连声调都会控制不住了。好吧,就算你们认为我是蛤蟆,今天也要让你知道蛤蟆的厉害!让你知道蛤蟆也不是好惹的!”
愤怒地在心中赌咒发誓,过了良久,总算能用正常的语气开口说话了,李世勋继续给部下们讲解着自己的思路:“贺珍已经扔了那么多铜钱、布料还有碎银子了,换作别人,若是看我们没中计说不定就走了,但贺珍不会,他不把东西抢回来是不会舍得走的。我们只要不动如山就好,贺贼肯定会再次发起进攻。”
李世勋的注意力现在主要集中在侧翼。根据他的经验,在地上有大量财物时,清军固然会发生严重混乱,但是对明军也会出现问题。负责扔银子的大都是诱敌的辅兵,为了保命不让清兵追上就会拼命地跑、拼命地扔。但若是明军主力反身又沿着这条路杀回来,明军的士兵也会忍不住去捡。
“若是敌人不进攻的话,等那边我们的人捡完了,就把他们调回来进攻。”李世勋现在背靠汉水,面冲东方,对于北面的战场看都懒得看一眼,只是随随便便地伸臂一指那个方向:“若是贺贼接着扔,我们就接着捡,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扔不扔银子!”
又等待了差不多一柱香那么久,突然东面响起了明军的战鼓声,大批甲兵重新走上前来。这一次他们的队形变得十分严整,刀盾、长枪、锤斧,兵种齐全,队列井然有序,一层层地排开。很快鼓声变得更急,整条战线上的明军齐头并进,向清军逼来。
看到明军真正的实力后,其他的将佐都有些骇然,对方现在的气势和刚才完全不同,简直就是两支军队。刚才要是知道明军是这样的齐整,那些叫嚣着追击的将佐也绝不会贸然行动。现在清军将佐们都收起了对明军的轻视之心,凝神准备迎战,他们对李世勋佩服得五体投地。
清军再次投过去的箭雨再不能丝毫拖慢明军的脚步,对方的弓箭手也在不停地还击,以干扰清军的远程投射武器。很快明军就走到清军面前,看到前排大批的清军士兵已经放平长枪准备拒敌时,明军的前排枪兵突然侧身让开,从他们背后冲出大量的刀盾兵,这时他们都把盾牌背在身后,手中拿着标枪,闪到前排后。
这些刀盾兵借着冲出来的气势,就把手中的标枪用力投向不远处的清阵,投掷的同时纷纷发出大吼声:“中!”
无数的标枪划空而过,清军掩护的盾牌兵还来不及举盾,这批标枪就纷纷贯入清军阵地中,前排的清兵顿时就被砍倒了一排,头、胸中枪的人一声不吭地倒地断气,腹部和腿部受创的士兵一刻不得死,就在血泊中发出凄惨的呼叫。
“中!”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