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1 / 2)

——“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出自《庄子》。

而让阿弦记得最深刻的原因,却是因为……这是从英俊口中曾念出来的。

故而那时候在檐下避雨,听见黑衣人的“心声”,对“不系舟”三个字,似有触动。

只是当时并未往这一句上联想。

此刻被石知县一句提醒,不知不觉便接着念了出来。

袁恕己看看石知县,又看看阿弦,最终问她:“你哪里听来的这句?”

阿弦紧闭双唇,不知为何,心里头竟有些惶然乱跳。

石知县的眼中却透出几分惊讶跟赞赏,他对阿弦道:“原来十八子也知道《列御寇》里的这一句?这正是钱先生最爱的。”

袁恕己瞥他一眼,哼道:“这钱掌柜一个生意人,如何竟总是喜欢这些?连那个‘斥鴳’也是……”

石县令一怔,继而低头,不敢再肆意回话。

袁恕己才又对阿弦道:“既然这黑衣人的嫌疑最大,你能不能把那黑衣人的样貌描述出来?立刻下海捕文书!”

阿弦竭力回想,虽然方才在义庄里才看见过那人的容貌,但要说出来却十分困难。

因为正如她之前在客栈屋檐底下见那人的时候所想的一样,这人的长相实在是太平凡了,若是按照她的说法找起来,只怕大街上十个里有七八个类似。

袁恕己见她面露为难之色:“别急,还有另一个法子。”

因见石知县矗立旁边,袁恕己忖度道:“这不系之舟虽是诗文里的一句,但是‘不系舟’又是个什么?难道是个不可告人的……”

袁恕己喃喃说到这里,猛然噤声。

阿弦跟石知县各怀心事,都未留意。

袁恕己面上风云变幻,片刻,唤了外头的左永溟进来:“吩咐人备马,即刻回桐县。”

县令如梦初醒,目瞪口呆:“刺史大人,您说什么?”

袁恕己道:“去将有关钱掌柜一案的所有卷宗,尽都找来,我要带上。”

石知县又惊又是失望:“可是……”不肯挪步。

袁恕己见他不解,便言简意赅说道:“此间已经再无线索可查,幸而又知道此案的疑凶曾经在桐县出现过,他既然在桐县住过店,必然会留下记录,回去细查必有所得。”

石知县这才知道他并非“知难而退”,精神一振:“是!”忙抽身去准备其他卷宗。

袁恕己正要出门,见阿弦仍在出神,便道:“还不去收拾,在想什么?”

原本听见袁恕己说要回桐县,阿弦该大喜过望才是,可不知为何,心却无法踏实,只低低应了声,跟着出门。

这一行人奔雷似的卷出了垣县城门,街边的百姓们好奇观望,而在无数道人影之中,一道黑色的影子伶仃地立在阴影中,其貌不扬的脸,面无表情地凝望着马车离去。

返程路上,其他人仍旧骑马,阿弦自乘车随行。

走到半路,袁恕己勒住缰绳,回头示意让马车停下。

他将马缰绳交给左永溟,自己来至车边儿,掀起车帘才要跃上,却见车厢里阿弦已经睡着了。

当即放轻了手脚,轻轻一跃,蜻蜓点水般,马车这才复又往前。

袁恕己将车帘放下,见阿弦蜷缩成一团,便把大氅解下给她披在身上。

阿弦毫无所觉,似睡得极沉。

袁恕己缓缓叹了声。

车轮骨碌碌往前,袁恕己抱臂,背贴在车壁上,仰头出神。

半晌,却又睁开双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阿弦。

目光掠过在她露在外头的手指跟脖颈,因她侧卧的缘故,腰更细陷下去,简直纤细的可怜。

按理说老朱头厨艺如此出色,任何人跟着他,就算不会肥肥胖胖,也断然会长的十分壮实,哪里像是她……

袁恕己摇摇头,将脑袋中的奇异想法挥开,只专心去想一个词——“不系舟”。

石知县自然是读了一肚子的书,又跟钱掌柜交好,对《庄子》似乎大有研究。

所以在“不系舟”三个字窜入耳中后,立刻当场吟诵出列御寇里的这千古名句。

但是袁恕己心知肚明,“不系舟”三个字,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豁达怡情的诗文绝句而已。

那是一个组织。

一个深潜密藏,低调行事,却令极少数知情者都讳莫如深、闻之色变的组织。

当初朝堂巨变,老臣长孙无忌被削爵流放黔州。

那时候他孑然一身,踯躅出了长安城门。

长孙无忌回头望着身后那古老的都城,感慨说道:“我本名无忌,便是纵横不羁,百无禁忌之意,不料一生荣光无限,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当时来相送的,只有寥寥几个旧日相交,其他大部分人因为怕被牵连,均避而不见。

有人闻之凄惶。

长孙无忌环顾四周,笑道:“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如今我方知道,先前一切,不过庄周梦蝶而已!”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长孙无忌翻身上马。

在纵马往前之时,他朗然地大声念道:“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这四句,是古之庄子的典故,——庄子在其妻死后,鼓盆而歌,所唱的便是这句,诗中之意,俨然已超脱生死同世俗之教,却也自是因悲痛至极,心声有感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