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间(1 / 2)

“刷……”秋风撞向窗上的麻纸。

当初老朱头想自己住柴房,是阿弦孝心不许,之前夏日倒也罢了,因近来入秋,天气一日比一日更冷,老朱头早用了新的麻纸,厚厚地又给窗上糊了一层。

谁能想到,到如今竟物是人非。

老朱头道:“所以我怕,我宁肯你这一辈子也不会跟他们照面儿,也不想你知道这件事。”

阿弦本已站起身来,听了这话,脚下往后错出,跌回床边。

“我不信,”她摇头,“我不信。”

她只不过是去了一趟垣县,便什么都变了,不仅是失去了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她居然还有想杀死自己的“亲生父母”?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面前崩塌颠覆,又揉起来,再度摔成粉碎。

可一念生,她忽然喘不过气来,就好像脖子上被什么死死地扼住。

阿弦垂首咳嗽起来,脸越来越涨红。

耳畔又响起孩子的哭叫声,声嘶力竭,在她脑海之中如同尖利的刻刀划过。

难受,濒死一般。

老朱头叫道:“弦子!”他冲到跟前儿,试图给她拍背顺气,却终究人鬼有别,老朱头泪眼汪汪:“弦子!”

柴房里的油灯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阿弦的眼前一片漆黑,她听见自己挣扎的喘息声,夹杂着孩童的哭泣,如真如幻。

淡蓝的月光映在窗纸上,在很浅的微光里,老朱头的脸若隐若现。

阿弦好不容易停了咳,她望着面前熟悉的脸:“伯伯,我是在做梦是不是?你这是在我的梦里,跟我开玩笑呢是不是?”

老朱头的手轻轻地压在她的手背上:“弦子……伯伯也想着一切都是玩笑。”

阿弦喃喃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告诉我这些?”

沉默,老朱头道:“我原先瞒着你所有,因为心里只想着,已经带你离开那个龙潭虎穴的地方,索性就在这没人认得的小城里安稳终老也就是了。但是……伯伯知道,阿弦不会永远都留在这里,在这个方寸地方……你应该、应该见识更好的风景,应该认识更多的人……会有更好的境遇。”

那天他骑驴出城,一路看着两侧那寻常的世间风景,远山层峦。

这许多年他埋头藏在城中,不愿探头往外看上一眼,固执而小心地守着两个人的安危,但是那天他看着虽寻常却显得陌生的景致,看着天际鸟儿展翅翱翔……

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座巍峨深沉的宫殿,高高地屋梁上蹲着的鸱吻,晨起的庄严的鼓乐,一级一级往上的、似用无止尽能登上天际的台阶。

阿弦,阿弦就像是鸟儿,她该有她的天地,她该去见一见大明宫顶上那绚丽华美的朝阳跟壮丽夕照,而不是他给他划定的这片方寸空间。

“我不要去。”阿弦垂着眼皮,泪啪嗒啪嗒地打在手掌上,“这一切都因为我去了垣县,如果我不是好奇跟着去了,如果当时伯伯拦我我听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不是!”老朱头有点焦急,却又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一切仍旧会发生,而且会凶险百倍,你可知道……当事情发生之后,伯伯心里唯一庆幸的是,你不在,倘若你因此受牵连,有个伤损之类,我就是个死也无法恕罪的老混账了。”

“我不要你这么说!”阿弦大叫。

老朱头一怔,然后轻轻地笑了笑:“我知道,我不说了。伯伯的意思是,你不要因为我的死而自责,我已经是这把年纪了,其实若不是你,这些年来如果不是因为有你陪着……只怕我早就坟头长草,或者早又转世为人了。”

阿弦想笑,却因极为伤心再笑不出。老朱头在她手上拍了拍:“伯伯这辈子最高兴的,就是守着你过了这近十四年的日子。”

阿弦揉揉鼻子眼睛:可是以后呢?

老朱头道:“伯伯后悔,就算不想你去长安,也不该因为私心而骗你。你不是一直都惦记陈基吗?就去长安吧。长安……其实真的不是我先前说的那样可怕,他也有极可爱令人无法割舍的地方。”

阿弦道:“我说过了,我哪里也不去,我就留在这里。而且……”她抬头茫然,“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的父母弃我如敝履、待我如仇寇,我……又为什么要回那个无情冷酷的地方?为什么要面对这些比鬼怪更可憎可怖的人?”

老朱头道:“就算你不回去,也会有人找上门来。”

阿弦本意冷心灰,闻言心头一慌:“伯伯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你之所以会……”那个“死”字竟无法说出口来,阿弦顿了顿:“会跟这件事有关?”

老朱头道:“不是,我的死跟这个无关。你不要多想……”

阿弦盯着他,已经生疑。

老朱头忙道:“只是伯伯死过了的人,所以想法儿跟先前不同了,你现在也不再是无法反抗无能为力的小婴儿了,就算是在这豳州,在这桐县,你做了多少了不得的大事?你可知道外头的人都在怎么说?他们说你前途无量,将来一定会升为大官儿,我也一定会以你为荣,但是他们不知道,我从来都以你为荣。”

阿弦无法再听下去,泪早已滂沱如海:“你别说了!”

老朱头叹道:“再不说,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说。因为你是个女孩子,又是伯伯从小儿看着长大的,我就总怕你在外头受人欺负,总怕你被人所害。但是伯伯错了,我虽然疼你,却毕竟不能护着你一辈子,而你也不需要我护着一辈子,你终究会有自己的天地。而你要是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地活着,伯伯就也没白养你,伯伯就也是自由自在,快快活活的。”

阿弦哭道:“伯伯!”张手又想抱,却无力地垂下双臂,痛不可挡。

老朱头拍拍她的肩头道:“我原本无儿无女,自打有了你,心里就想着……把你当做我的亲生闺女,我知道我没这个福气,更没这个资格。只要让我从小儿照顾你长大,被你叫了这许多年的‘伯伯’,那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其实我死都可以瞑目了。”

“我不要听了。”阿弦泣不成声。

老朱头的双目里全是慈爱之色,他低头看着哭的无法自持的孩子:“我原本想让你去长安,是想你找到你的生母,你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要那么狠心,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孩子,你一向都在为了那些冤死受屈的人跟鬼讨回公道,这一次,我想你去给自个儿讨个公道。”

阿弦慢慢地停下哭泣,怔怔看他。

老朱头道:“但我又知道,如果你真的去,这一行千难万难,伯伯实在舍不得你去冒险,可是又知道,你一定要自己找到真相。所以阿弦,伯伯不会勉强你,一切都看你自己的心意,你一直都是自由自在的,伯伯不会再给你束缚,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只要你觉着快快活活的,伯伯就也跟你一样高兴。”

善堂。

数月的劳作已经初见规模,善堂早已不是以前那人迹罕至令人毛骨悚然的野狐居了。

白日里,有孩童们朗朗地诵读声,以及时不时响起、犹如报时的寺钟声,于朗诵声音之外,更添了几分禅意悠然。

此刻在善堂的正中殿阁里,两个人对面而坐。

袁恕己手肘拄着桌子,手掌拖腮盯着对面的人。他已经看了许久,对面那人的脸竟然没被他盯出两道伤来,也是奇迹。

“大人在看什么?”英俊默默地问。

袁恕己道:“已经半年了,先生仍旧记不得自己的过往?”

英俊道:“怎么,大人急欲想知道?”

袁恕己道:“当然。”

英俊道:“请恕我爱莫能助。”

袁恕己一笑:“不必道歉,其实我该向你道谢,若不是你,这善堂的建造不会如此之快,而且那些孩子在你的教导下学的也极好。”

因善堂修建的极好,英俊又会教,那些小乞丐孤儿们竟比寻常人家的孩子们读的都好。渐渐地甚至有临县的人闻名,也特意叫孩子过来听课。因此这善堂竟名声远播,热闹非凡,连带袁刺史的美名都也深入人心。

英俊道:“我不必道歉,大人也不用道谢,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件事想禀明大人。”

袁恕己道:“何事,你说。”

英俊道:“昔年因小股战事不断,又加灾荒,四野之中死伤人命无数,那些无主孤魂的尸身多半流落在外,或被风吹雨埋,或葬送野狗狐狼之口。”

袁恕己道:“你的意思是……”

英俊道:“大人如今正重修了善堂,不如借此机会,请治下百姓们捡拾亡骨,统一葬埋,再叫寺僧念几昼夜佛经,一来于治下之地安净,二来,也是大人的善德。”

袁恕己想起当初开建善堂之时,求助于阿弦的那个游魂,又想起雪谷里那些尸骸……不由道:“果然不愧是先生,想的十分周详。”

英俊道:“这等琐碎之事,大人愿意做?”

袁恕己道:“这并非琐碎之事,先生放心,我立即着手。”他说到这里,不知为何,看着对面那人淡然的脸色,竟有种肃然起敬之感。

袁恕己沉默跪坐起身,向着英俊拱手深深做了个揖礼。

两人又坐了片刻,听到外头更鼓响动。

又有脚步声响起,依稀有人道:“你们快回去睡吧,我得赶回去陪着你们十八哥哥了。”

原来是高建送了安善跟小典回来。两个孩子齐齐答应。

袁恕己听见,便起身来至门口,果然见高建挥别两人,快步去了。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要回去休息,安善一眼看见他,便拉着小典过来见礼:“大人,您还在这里?”

袁恕己道:“你们见过小弦子了,他可怎么样?”

安善道:“十八哥哥大概是为伯伯担忧呢,精神气儿都短了好些,方才听高建说他又没吃饭,大人,我好担心他呀。”

袁恕己点点头,小典忽然问道:“大人,伯伯当真是去治病了才离开的吗?”

袁恕己道:“当然了。”

小典仰头看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袁恕己觉着有异:“怎么了,你叹什么?”

小典目光躲闪,嗫嚅道:“没什么。”拉着安善,两个人便回去安歇了。

袁恕己目送两小离开,回到桌边儿,自言自语道:“那个孩子为何看着古里古怪的,好似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思忖了会儿,便看着英俊道:“你特意留在这里不肯回家,是为了什么?就不怕小弦子一个人在家里有个三长两短?”

英俊道:“大人不是安排了高建在那里守着他么?”

袁恕己哼道:“你不必装作没事人一般,安善跟小典不是你撺掇着去的吗?”

英俊道:“大人目光如炬。”

袁恕己描绘着他的眉眼,想到阿弦被附体之事他乘车赶到解围,以及上次跟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争阿弦的时候,也是因为他及时来到……

那会儿袁恕己抱着阿弦,因为英俊的到来,那些原本跟他“撕扯”阿弦的力量忽然减退,等到英俊靠前之后,袁恕己才彻底地抱着阿弦站起身来,那种压制着他、跟他抗衡的力量消失不见。

他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你、你不回去,是不是想……”又想起先前英俊说,让“老朱头”跟阿弦自行解决的那句话。

英俊道:“是什么?”

袁恕己悻悻道:“你好像是小弦子的救星,为什么上次他被鬼附身,你一到,那鬼就烟消云散了,上次也一样。”

英俊不语。

袁恕己打量他清俊出尘的眉眼,超逸庄肃的气质,忽地突发奇想:“你先前莫非是做道士的?”

他越想越觉着这个可能非常之大,而且越看英俊越觉着很有仙风道骨的风范——“是了,你一定是位道长,所以也有驱邪避鬼之能?想必还是位很有些能耐修为颇高的道长?”

英俊轻咳了声,无法为袁恕己解惑。

次日鸡叫三遍,天才放明。

马车停在朱家门口,英俊下车,车夫上前推开虚掩的门:“先生小心。”

英俊自进了门,站在庭院当中停了停。前方的屋门里传来隐隐地鼾声,是高建因守了阿弦半夜,终于熬不住,正呼呼睡得沉酣。

英俊侧耳听了听,脸色忽然一变,他转身走到柴房门口,抬手一推。

虚掩的房门被打开,两道好看的长眉微微皱蹙,他试着唤道:“阿弦……”

淡淡的一声,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飘起,又散去。

英俊抬眸,复后退一步。

他在院内站了片刻,转身往外。

门口,车夫正要驱车离开,蓦地听见动静,却见英俊去而复返。

清晨,淡蓝的晨曦之色尚未完全散去的时候,城门尚未开。

一道人影从巷子里走出来,她走的极慢,身形有些摇晃不稳。身边儿还跟着一条狗,正是玄影。

守城的小兵一眼看见:“十八子?”其中一人忙赶过来,“十八子,这么早是要去哪里?”

阿弦道:“出城。”

那士兵看看她,担心道:“你的脸色不好,腿上是有伤么?听说老朱头病了,你敢情是出城去苦岩寺找他的?”

阿弦哑声:“是。”

士兵很是同情:“你这样儿能走多久?你别急。”他小心翼翼扶着阿弦回到城门下,自己前去城门校尉那里禀明。

众人都是知道“十八子”的,何况同又是公门里当差的,更加上阿弦如今是袁恕己身边儿的人,所以众人无不高看一眼。

如今见她平明出城又有伤在身,必然是因为担心老朱头的缘故。

两个人向来相依为命,众人都感念她一片孝心,那校尉便牵了一匹劣马出来,道:“十八子,先骑着这一匹马代步如何?”

阿弦点点头:“是,多谢。”

校尉见她脸色雪白,双眼却红肿不堪,道:“举手之劳,不必这样见外。只是……你可撑得住?”

阿弦道:“我很好,不必担心。”

校尉叹了声:“上次老朱头骑驴出城,看着还很容光焕发呢,哪里会想到半路就发了急病了?可见天有不测风云,幸而如今有高人出手相助,一定会好转的。十八子,你别过于伤怀了,要多保重才是。”

这会儿到了开城门的时辰,众人忙将城门打开,目送阿弦跟玄影出城。

这匹马儿虽非上等,却显然比步行要快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