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去做(1 / 2)

阿弦有些迟疑地打量前方那人。

这人显然正是同阿弦分开多日的英俊,比之先前平民百姓的打扮,如今他的衣着越发考究,身上一袭淡藕色领口素白织锦纹的圆领袍,腰间是十三连环浅绿山水玉蹀躞带,脚踏长筒黑色微云翘头官靴,整个人更见雅贵沉静,又透着有一种无声的威压逼人。

他并不像是受过苦的样子,脸色很好,头发也很整齐。

英俊往前走了一步。

下过雪的院子,虽然已经清理了,仍有些泥湿,阿弦忙道:“你别动!”

英俊缓缓止步。

阿弦迟疑了会儿:“你、你真的就是那个崔晔崔玄暐,人称崔天官的吗?”

英俊沉默,继而道:“他们是这么说。”

阿弦道:“你仍不记得?他们……是你的家人?”

英俊道:“是。”

“他们对你可好?”

英俊道:“极好。”

阿弦低头想了会儿:“这我就放心了。”

英俊道:“阿弦……”

阿弦仍不靠前,呆看玄影:“对了,那天在客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英俊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先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阿弦问:“我没怎么,好好的。”

英俊道:“不好。你待我十分冷淡疏隔。我知道你找到了你的陈大哥,难道……是因此而跟我生疏了?”

阿弦回头,这才想起先前进门的时候,远远地曾看见一辆马车贴在墙边,自然是等他的了。

阿弦道:“阿叔你……你是崔天官,自然就跟以前不同了。”

英俊道:“你觉着我是什么崔天官,就会撇下你不管?还是说你找到了陈基,就不要阿叔了?”

阿弦叫道:“才不是!”

英俊微微一笑:“是我不会撇下你,还是你不会不要阿叔?”

阿弦道:“我、我不知道。”

英俊道:“你知道。”

不等阿弦回答,英俊道:“你知道我不会撇下你,只是害怕我会这样,所以不敢再跟我相认。”他轻声说,一步一步向着阿弦走过去。

干净的靴子踩进泥里,阿弦无法忍,眼睛微红拔腿跑了过去:“阿叔!”

玄影在身旁欢快地窜跳,仰头吠叫。

听着玄影熟悉的叫声,崔晔想起那夜在洛州客栈中的情形。

当时他察觉房间外有异常响动,更有人悄无声息地逼近过来,他心知不好,顺势将阿弦藏在身后。

来者正是贺兰敏之。

崔晔对阿弦道:“那时候,他提到我就是崔玄暐的话,我当然不会轻信,但此人手段狠辣,路上六贼就是先例,我又并没有占得上风的把握,情急之下,只得答应跟他离开。”

事实却并非崔晔说的这般平淡简单。

因察觉玄影在床底,贺兰敏之出手如电,将玄影擒住。

正在敏之想结果了狗儿性命,崔晔的手已搭上他的手腕。

敏之一震,已不由自主松手,玄影跌在地上,被他方才一击打的昏死过去。

崔晔听不见玄影动静,几乎以为它被敏之杀死,素日沉稳之人竟也有些失控:“你!”

他又怒,又且庆幸方才见机的快,将阿弦点晕过去,让她不必掺身到这种情势中来。

小小地客栈房间里,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经动了数招,不分胜负。

敏之微微喘息,笑道:“天官是遇上何事了,怎么真气如此不济?”

两人于暗影里对峙,崔晔背靠墙壁,垂落的手掌有些发抖,他侧耳,听不见床上阿弦的动静。

顷刻,崔晔道:“阁下到底意欲何为?”

敏之道:“自然是要你跟我走。”

崔晔下了决心:“好,我可以跟你走,但你须答应我一件事,不得伤害任何一人。”

敏之笑道:“崔天官几时还顾惜一条狗了?还是说……”他歪头,眯起双眼瞥向崔晔身后。

崔晔淡淡道:“阁下可以选择另一条路。”

这当然是要鱼死网破、破釜沉舟的意思,而他的声音虽轻描淡写,浑身却已戒备起来,气氛似一触即发。

敏之立即察觉:“好,反正我对别的东西丝毫也不感兴趣。”

崔晔下地,摸索着将玄影抱起来。

玄影昏死过去毫无气息,急切间崔晔无法判断它是不是还活着。

但他知道,玄影跟阿弦,老朱头三个,就如同真真正正地一家子一样,倘若玄影有个三长两短,阿弦知道了,不知将如何痛不欲生。

才失去了老朱头,以这个年纪来说,阿弦已够不易,就算再给她多经一点坎坷,都如罪过。

崔晔抱着狗儿,随着敏之出了客栈。

在他讲述经过的时候,阿弦屏住呼吸听着:“那怎么贺兰敏之说阿叔逃走了?”

崔晔道:“人算不如天算,当时我随着他往回而行的时候,我叔父的人也发现了我的踪迹,因为贺兰敏之为人亦正亦邪,又是……他们便趁其不备,将我救了出去。”

阿弦恍然。崔晔道:“只可惜当时他们只顾带我走,把玄影落在了车上……此后我一直担心玄影跟你的安危。回到长安后,听人说起明德门的事,便知是你所为。”

阿弦抓头:“长安这么大,耳朵跟嘴也杂,居然连阿叔都知道了。”

崔晔一笑:“迟早你会知道,长安城里没有绝对的隐秘。”

崔晔又问了陈基的情形,阿弦照实将陈基为了她被李洋打伤,今日本去府衙,却无端失了踪……以及她去李义府宅邸找人一节说了。

崔晔听罢,轻声道:“这样太凶险了,以后不可再如此了。”

阿弦道:“当时担心大哥,就顾不得他是不是龙潭虎穴了。对了,还有一件事……”

阿弦将跟李义府的种种对话同崔晔说明,问道:“阿叔,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当初景城山庄被灭门,真的会是太宗皇帝的旨意?但我觉着李义府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至于在这上头说谎?可如果是真的的话……”

崔晔道:“那时候李义府是太子舍人,按理说太宗不会让他去做这种事,但……如今要稽考却有些困难,更何况陛下跟天后有意袒护。”

阿弦道:“我想不通,人人都知道李义府坏事做绝,声名狼藉,为什么皇帝不降罪将他捉拿入狱?”

崔晔道:“这个就不是我们能够妄议的了,你想,之前沛王殿下因京兆府的事进宫申诉,最后换来的也不过是李洋入狱几日,李义府被申饬三两句罢了。又或者……是时候不到。”

“时候不到?”

崔晔道:“这个你不是最清楚的么?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阿弦叹道:“这‘时候’什么时候来?我已经等不及了。”

崔晔不由笑:“只是等是不够的。”

阿弦问道:“不等的话,那又怎么样?”

“很简单,”崔晔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他道:“去做。”

阿弦呆了呆,继而道:“我明白了,阿叔是想让我去查。但是现在我又不是在桐县当公差了,我只是个平民,而对方是当朝宰相,我就算有心也是无权。”

崔晔复微笑,他微微倾身往前,似凝视之状,道:“只要有心而尽力便已足够,你若想查,什么时候儿也不晚,阿叔答应你,如果你真查到什么,我会帮你传达圣听。”

阿弦一阵血热:“阿叔不怕趟这浑水?”

崔晔莞尔:“阿叔大概一直都在这浑水之中,也不妨让这水更浑一些,毕竟水至清则无鱼。”

阿弦道:“阿叔是想把水搅浑了好捉鱼么?”

崔晔忍着笑:“你是想吃清蒸的还是红烧?”

阿弦道:“我要辣炒。”

崔晔大笑:“好的很,等真捉到大鱼,我亲自给你辣炒如何?”

虽前途渺茫,阿弦却仍忍不住高兴起来,拍掌道:“那好,一言为定。”

冬日天短,黄昏到的格外快。

陈基回来的时候,崔玄暐已经去了。

阿弦从李义府家中出来之时,本心灰而郁卒,但同崔玄暐详细谈说之后,那郁丧之意却荡然无存。

陈基提了数个芝麻胡饼放在桌上,匆匆洗了手脸。

期间阿弦就站在他身后,见他洗完了便手快地递上巾帕:“大哥,今天可还好吗?”

陈基擦了脸:“正要问你,听老宋说你今儿为了找我去了李相爷府上?”

阿弦道:“是啊,我听他们说李义府的车驾将你载走,担心的很,幸好是虚惊一场,大哥,他当真没有为难你么?”

陈基点点头:“相爷只是问我些过去的话,并不见格外特别。”他说这句的时候,脸上踌躇的神色一闪而过。

两个人一只狗围着桌子吃饭,这芝麻饼虽是才出炉,路上被热气熏蒸,已经不酥了,且又有些硬,阿弦跟玄影一人扒着一个撕咬着吃。

陈基道:“这个还是小有名气的胡饼,我特意早些时候去排队才捡了这几个呢。”

阿弦嘿嘿笑笑,陈基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跟你说,上次大理寺的杨大哥不是曾说过大理寺要招新么,今儿我便是去看了看,他详细问起我们在桐县的情形,因知道你我都曾在县衙当差,就问起你如今做什么,他的意思是……”

阿弦咬着饼子呆呆听着,陈基道:“他的意思是让我们两个都道大理寺,当然是从最底下的巡差做起……阿弦你觉着……”

阿弦几乎把嘴里的饼子喷出来:“我愿意我愿意!”

陈基笑道:“这样着急做什么,又没有人跟你抢?你就这么喜欢当差么?当初在桐县,不过是为了减轻朱伯伯的负担罢了,现在……”

他迟疑了一下:“现在你跟大哥一起,大哥养得起你。”

阿弦正因为李义府和景城山庄的事悬心,又因听了崔晔的话,便想着要从哪里着手查起来。

所以陈基说大理寺有意招人,才如此迫不及待。

可是听陈基说了最后那句话,阿弦手中的饼子不知不觉往下滑,眼见将掉。

陈基眼睁睁看着,忍不住举手替她将那饼子提了提:“怎么,傻了么?”

阿弦的口有些干,大概是那饼子实在太硬太黏,挡在了她的喉头,阿弦结结巴巴道:“大、大哥……”

陈基却又一笑道:“我只是不愿看你再吃累。好了,快吃吧,饼子都冷了。”

阿弦食欲全无,心怦怦乱跳,忽然没来由道:“大哥,过了年我就十四了。”

陈基道:“啊,是啊,只长年岁不长肉。”

阿弦一惊,低头看了看身上。

陈基又笑道:“不说了,你可以再想想看,明儿早上告诉我一声,我去大理寺回复就是了。”

阿弦道:“大哥!”心跳的越来越急,这一声也格外的大些,把玄影都惊得猛地抬头看来。

陈基正站起身来,闻声回头:“怎么了?”

阿弦道:“我、我其实是……”不过是说了几个字而已,脸已经无端涨红,那三个字犹如千钧重,压得她整个人摇摇欲坠。

陈基盯着她,目光变化,忽然笑道:“好了,不必为难,你想去也好,不想去也罢,都随你的心意。明日告诉我就行了。也不必胡思乱想太多,吃了饭就早些睡吧。”

陈基说完,竟不等阿弦回答,便迈步自回房去了。

身后,阿弦如同泄了气的球,瘫倒在桌上。

玄影同情地看着她,趁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长嘴搭在她的腿上。

冬夜寒冷,更漏绵长。

光线阴暗的斗室之中,有个苍老的声音带着怒气道:“以前派人去除掉都无法得手,今日他自个儿送上门来,如何你居然也容他就那样轻轻松松地全身而退了?”

对面的桌子后,灯影下是李义府的脸:“你说的轻巧,你既然这样势在必得,那明日就让那小子去你府上,你亲自杀了他如何?”

先前那人道:“我不过是惋惜你错失良机,你如何又说赌气的话?”

“哪里有什么良机?”李义府道:“你离着站的远远地,当然不怕湿了鞋,如果你也让贺兰疯子过去闹一场,你只怕忌惮的比我更厉害。”

“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当贺兰敏之是来无理取闹的,难道还跟这无名小子有关?”老者瘦削的影子映在墙壁上,胡须在微微颤抖,“按理说贺兰敏之那种冷血的疯子,不会为了一个才认识不多久的少年如此出头?”

李义府哼了声,过了片刻才说道:“他倒不是为了那少年出头,对他而言,那少年也不过是他看中了的玩偶罢了,现在这会儿正新鲜,所以不允许别人毁坏……这是他的原话。”

那天贺兰敏之来到丞相府,在相府里发生的详细极少人知道,除了李义府跟敏之。

——艳丽俊美的青年长驱直入,旁若无人,坐在相府富丽堂皇的厅上,对面前这位权倾朝野的李丞相几乎视而不见。

那正是李义府派人去截杀阿弦之后。

以李义府的老谋深算,自然猜到几分贺兰敏之登堂入室的原因,但他也并不信以敏之冷血的心性,怎么会因为一个不起眼的乡野少年跟他撕破脸。

但这叫人捉摸不定的家伙偏就这么做了。

敏之开门见山道:“我不管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绝密,只要相爷知道一件事,那孩子是我的东西,在我还没厌倦之前,不许你再伤他一根头发丝,不然的话,我会不计所有,让相爷你十倍百倍地偿还。”

李义府道:“周国公指的是什么?”

敏之玩着手中的马鞭,道:“我指的是,别再派人为难十八子,相爷知道我的性子,相爷若是执迷不悟,我也只好以牙还牙。”

李义府笑道:“周国公为什么会对一个才进京的野小子感兴趣?长安城那么多貌美可人的孩子……”

敏之手腕抖动,马鞭挥了出去,登时把一个墙角的檀木花架抽断成两截,上头一盆盆栽坠地,跌得粉碎。

李义府脸上的笑凝固。

敏之偏瞥着他道:“——我喜欢。这个原因够了么?”

李义府将那日情形说了一遍,道:“跟一个丝毫不讲道理的疯子又能怎么样?何况还是个有权有势的疯子。此后我特意进宫向天后申明,天后还安抚我,让我心宽些不要跟他计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