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1 / 2)

阿弦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门口。

正拉开门,便见到对面陈基的房门也被打开,是陈基跳了出来。

两人相对,陈基不等她开口,便低声问:“你听见了?”

阿弦道:“外头有响动,是怎么了?”

陈基道:“不知,弦子你留在屋里,我去看看。”

他把阿弦往里屋推了一把,自己握着铁尺,开门跃了出去。

夜冷月明,漫天清辉,地上薄薄地霜雪映着月光,看着十分幽静。

整个院中却悄然无人。

就连先前的异动也仿佛消失了,天地无声。

陈基不敢怠慢,攥紧铁尺。

正要靠近院门,玄影已抢先一步,立在门侧向着院子外昂首叫了两声。

夜色寂静,犬吠声传的格外悠远,陈基“嘘”了声,将门打开。

门口的路上也同样空空如也,陈基先是左右一扫,复定睛细看。

因才落过雪,深夜又无闲人经过,地上本是洁白一片,但此刻却有多处凌乱的痕迹,果然是十数枚脚印,在院墙外的脚印最为杂乱,又有几行绵延向远街。

玄影跑出门,向着那脚印消失的方向追出十数步,又停下来,扭头向着院墙处吠叫两声。

陈基本要追踪过去看看,又担心阿弦独自一人在家里,于是忙唤住玄影。

玄影在原地转了会儿,才随着他退了回来。

依旧将门关紧,回头见阿弦正站在屋门处站着:“如何?”

陈基道:“有古怪,看着像有人来过,开门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阿弦扫一眼旁边,是啊,没有人影,但却有……

阿弦道:“我之前听见有人打斗,还以为是大哥跟人动手。”

“我也听见了,”陈基道:“可你出门的时候我也是才醒,难道是毛贼?”

阿弦道:“咱们家里没什么可偷的,何况如果是毛贼,怎么会有兵器的声响?”

陈基心里其实有个担忧,只是不敢跟阿弦说,岂料阿弦也是一样的想法。

她低低道:“大哥,会不会……是因为今天到许敬宗家里,所以惹出事来了?”

陈基见她也想到这点,才笑道:“我想这个该不会吧,许敬宗好歹也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大人,还不似李义府那样恶名昭著的,难道就因为几句言差语错,立刻就要动杀手?”

阿弦道:“唉,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心中想:如果陈基似她一样,看见过许敬宗持剑杀死那孤弱女子的凶狠一面,大概就不会这样想了。

陈基却又道:“今晚上处处都有疑团。假如真有人想对咱们不利,怎么连门都没入?听那动静,又像是跟人动过手似的。”

两人说话之时,外头已有数声鸡鸣。

阿弦笑道:“大哥,还是不想了。再过半个时辰就又要上街当差了,趁着天还未明,先多歇会儿的好。”

陈基其实担心真的有歹人不轨,如今不明不白离开了,保不准又杀个回马枪之类。

话到嘴边,又怕引的阿弦担忧,就也一笑:“说的对,横竖将天明了,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再来作乱,你也回去睡会儿吧。”

两人各自回房。陈基却再无睡意,反而悄悄地将公服取了穿戴整齐,这才躺在床上,那把铁尺就放在手边儿。

他睁着眼睛想了片刻,复又合眸假寐。

与此同时,对面房中,阿弦却也无眠。

她坐在床沿上,玄影就蹲在她的脚旁,竖起两只耳朵,乌黑的眼珠盯着对面,嘴不住地微微抽动呲出利齿,仿佛是个示威的模样。

阿弦将手搭在它的头上,玄影方收起“怒容”,转头看向阿弦,又扬起尖嘴舔她的手。

——“这只黑狗的确有灵性,先前就算不是我,它也会及时将你唤醒。”

本来只有阿弦的房间里响起另一个嘶哑的声音。

阿弦看着对面,就在她目光所及,站着白日指引她去许敬宗府上的黑衣人,样貌仍是那样可怖,寻常人看见只怕立刻晕倒,阿弦却面不改色。

阿弦道:“你方才说是许敬宗派人来想要杀人灭口?我怎么能相信你。”

黑衣人道:“你是怪我白天带你们前往许府吗?”

阿弦道:“你知道许敬宗跟景城山庄的案子有关,才故意引我前去?还是说,你知道许昂跟许敬宗的侍妾私通,这是丑闻,并非大案子,一旦卷入不慎的话还会自断前程。你分明是想害我跟大哥。”

当初长孙无忌被拉下马,除了李义府该记头功,许敬宗当然也功不可没,两个人都是武后的马前卒跟得力重用的权臣。

不系舟的人借着鬼嫁女的风波推倒了李义府,接下来也该轮到许敬宗了。

屋内幽暗,黑衣的鬼隐没在暗影里,看不清容貌,至少不像是白日那样可怖了。

他道:“你心里不也想给那可怜的女人讨回公道吗?我不过是推了你一把而已。至于许家的龌龊事,正是一个契机。”

阿弦道:“我不要什么契机,更不想因此坏了大哥的前途!而且又引来杀身之祸……若连累大哥有个万一……”

黑衣人道:“你放心,他们不会得逞,因为……”

阿弦皱眉,黑衣人往前一步,在她耳畔低低说了一句。

天明。

长安城人多,天未亮的时候街头已经行人乱走,等两人出门的时候,昨夜地上残留的痕迹早被踩踏的什么也看不出。

陈基锁门后回身,却见阿弦正在打量邻居家的门首。陈基道:“在看什么?”

阿弦道:“大哥,你见过这家的人么?”

陈基道:“当然见过,新搬来的那天苏奇就去打过招呼,是个篾匠伯伯,家里头好多竹器。怎么?”

阿弦摇摇头:“只是觉着好奇,我来了这么久都没看见过这人。”

陈基笑道:“人家自有营生,又不是那闲的爱串门的。你没见过也是正常。”

阿弦不置可否。

两人同玄影一块儿出街而去后,邻家的门方打开,一个身着灰衣头戴黑色幞头的老者背着几个竹篾筐走了出来,将门一带,躬身低头地往他们相反的方向而去。

陈基跟阿弦两人来至大理寺,还未进门,那新换的门口岗卫便拦着,神秘兮兮地问道:“老陈,听说昨儿你们把中书令许大人的长公子拿来寺里了?”

李义府倒台之后,中书令之位空悬,因许敬宗在朝野中的资历不逊于李义府,武后又甚看重,因此高宗便让许敬宗接替了李义府担任中书令、也就是丞相一职,且加光禄大夫,拜太子少师,可谓荣宠无双。

因此听说许昂出事,大理寺的人几乎都炸开了,一个个忙不迭地打听详细。

又因为许昂是负伤而来,且据说动手的正是许敬宗本人,大理寺的情形简直如一锅被烧开了的水,咕嘟嘟地沸腾吵嚷着,可偏偏没有一个人知道许敬宗痛殴许昂……原因何在。

那负责带许昂来至大理寺的陈基跟阿弦,自然就成了解开这谜题的关键。

好不容易应付了岗卫,一路往内,几乎每一步都有人来拦着打听情形。陈基自觉从未有这般“炙手可热”过。

虽然大理寺卿不愿过分渲染此事,但已经覆水难收,一时之间,关于许府的各种猜测又甚嚣尘上。

这种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宫中。

正在武皇后为此事疑惑又有些隐怒之时,许敬宗亲自进宫,上了一道奏折,说明因长子许昂“忤逆不孝”,请求将许昂流放。

大唐以“孝”治天下,所以在当时来说“不孝”是一宗极大的罪过。

而岭外路途遥远,且是瘴疠之地,被流放的人多半会九死一生。

许敬宗如此,可谓是要跟许昂“恩断义绝”了。

高宗跟武后双双震惊,询问许敬宗详细。

许敬宗当然不会提及许昂跟妾室之间的奸情,便只说许昂背地里辱骂父母,毫无敬畏之心,坚决要将许昂驱除。

许敬宗年事已高,诉说之时仍气得浑身发抖脸色异常。

二圣见状,不便再追问,便从了许敬宗的请求,下旨把许昂流放到岭南。

许敬宗出宫之后,武后对高宗道:“许昂素有才名,我常听人说他温良谦恭,品行很好,所以才放心让他担任太子舍人的职位,怎么忽然之间性情大变,还惹得右相到要将他赶离了眼前的地步?”

高宗想了想:“朕也猜不透,本还想劝一劝中书令,可是看他气得胡子乱颤,朕担心若再多说两句他就厥过去了,故而倒也罢了,顺他心意就是了。”

武后笑道:“陛下总是这般体恤臣心,不过说起来这也算是他们的家事,对了,我听说事发那天,本来不至于闹得这样轰动,是大理寺的人忽然赶到,把许昂拉去了寺里,才闹得满城风雨的,哼,大理寺的人越来越手长多事了。”

高宗道:“倒也不能这么说,朕听闻那日许敬宗手持长剑要杀许昂,大理寺的人怕出事,才把许昂拉了去的。今日看许敬宗这般决绝的模样,气头上真的伤人性命也是有的。”

武后道:“我原本觉着大理寺多事,还想严惩惹事之人呢,听陛下这样说,他们倒也是好意?”

高宗笑道:“他们也是尽职尽责罢了。若是他们做的真的有错儿,为何今日许公半个字也不曾提起?以他的脾气,若对大理寺的人不满,早也一并上奏泄愤了。”

武后含笑道:“还是陛下想的周到,臣妾不能及也。”

外间内侍忽传:“魏国夫人到。”

高宗一听,眼中透出光来,武后瞥见,笑而不语。

顷刻魏国夫人贺兰氏进殿,贺兰氏正是贺兰敏之的妹妹,武后的外甥女,生得美艳动人,因年纪小,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娇憨之气,高宗甚是喜爱,在其母韩国夫人武顺去世后,便封了她魏国夫人之号,时常进宫伴驾。

贺兰氏向着高宗跟武后行礼,语声沥沥犹如莺啼。

高宗已忙不迭道:“朕先前正想着你该来了……”举手过去搀扶,贺兰氏顺势起身,两人眉目传情。

武后见状道:“我也正觉着该有人陪陪陛下说话,既然贺兰来了,正是最好不过了,既然这样,我就先去为陛下批阅奏折了。”

高宗笑道:“皇后自去,多有劳烦。”

武后临转身之时又看向魏国夫人,却见她正也握着高宗的手,竟娇声道:“陛下,你当真想我了?”

武后闻言,面上显出一股厌恶之色,转身冷冷出门。

离开太极殿,一路往甘露殿而行,武后想到方才贺兰氏娇媚的模样,不知不觉,听到自己牙关咬紧的咯咯声音。

察觉这点,武后缓缓止步,她转身走到栏杆之前,举目远望,却见宫阙连绵,江山秀丽,天际风云变幻,犹如腾龙起凤,壮阔非常。

武后看了半晌,才觉着胸口那股气消退了大半儿,便道:“传梁侯。”

内侍领命前去传旨。武后正欲仍去甘露殿,忽然看见底下有两道人影匆匆经过,武后定睛细瞧,道:“那是太平?她是要去哪?”

旁边的伺候宫女也早看见了,道:“奴婢也不知道。要不要派人拦住公主?”

武后才要答应,想到方才贺兰氏跟高宗之态,不由叹道:“罢了,让她去吧,在宫里整天也闷坏了。”

又吩咐道:“近来总觉着长安多事,多派几个人暗中跟着,不许出丝毫差池。”

重回甘露殿,才批了几分奏折,梁侯武三思已到。

武三思上前行礼,道:“参见皇后姑母。”

武后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是跟你说了么,这宫内只有皇后。”

武三思忙笑道:“是,侄儿一见姑母,就不禁生亲近之心,请皇后娘娘宽恕。”

武后才淡淡一笑:“中书令家的事,你听说了么?”

武三思道:“侄儿当然听说了。”

武后道:“那你听说的是众人都知道的,还是都不知的?”

武三思顿了顿,左右张望。

武后示意旁边侍立的内侍宫女们都退后,武三思会意上前,跪在案前俯身低声说了几句。

武后脸色一变,眉宇中透出怒色来:“竟有这等荒谬之事,你可打听明白了?”

武三思道:“这是在许府的侄儿的人传出来的消息,也是他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来的,再不会错。”

武后把手中的奏折用力一摔,反手拍在桌上:“混账,荒唐,这可是我朝廷重用的老臣的行径?如此家风……”

武三思撇了撇嘴,忍住笑意,又道:“皇后息怒……原本许公好色,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只是谁想到有其父必有其子呢……”

话音未落,武后冷眼看来。

武三思忙敛笑收声:“既然许敬宗已经痛下决心,娘娘自也不必替他们惋惜担忧。那等忤逆大胆的不孝子,流放就流放罢了。何况许敬宗已经封锁消息,一时半会儿此事也传不出去。”

武后冷笑:“你都知道了,还担心其他的人知道的再晚么?”

她蓦地起身,挥袖负手,望着面前大绣牡丹的屏风,忽道:“本是因为李义府自取灭亡,所以才忙着将他扶了上来,免得我朝中缺了人……没想到才几天就弄出这样的丑事来!这会儿陛下还不知道,倘若知道了,该如何看我?一句‘识人不明’只怕还是轻的。”

武三思眼珠转动,忽地悄然道:“所以侄儿觉着,这外人毕竟指望不住……”

武后闻言回身,双眼中透出厉色:“你说什么?”

武三思听她语气不对,忙俯身低头:“侄儿、侄儿并没说什么。”

武后却冷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只是……且收起你这份痴心妄想!现在还有人说你凭着裙带的关系升的太快呢,‘梁家画阁中天起’才过了多久,就忘了?你还想指望一步登天不成?!”

武后的口吻甚是严厉,武三思虽然跪拜着,额头的冷汗却忍不住滑落下来:“侄儿并不敢……”

死寂无声,武后冷看了他半晌,才说道:“倘若你当真有敏之的聪明,崔晔的品行,那倒也罢了,偏偏你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份痴心倒高!”

武三思一声也不敢吭。

武后死死地瞪着他,又过了半天,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行了,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