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指之柔(2 / 2)

咕咚……是武承嗣咽了口唾沫。

武后招了招手,武承嗣忙上前数步,武后略微倾身:“我要的是一个能真真当差办事,最好会扬名天下的女官,而并不是谁的娘子、谁的夫人,甚至谁的妾!……且我也不允许如此,至少在她还没有走到我所设想的那一步之前,绝不允许,你可明白了?”

悄声低语,字字入耳,武后并没有言辞苛责,更无疾言厉色,而像是诉说一件很寻常的事。

武承嗣却觉着被人扑面泼了一盆灞河的冰水,冰碴子糊住口鼻,瞬间窒息。

“姑母……竟是这个意思,”他喃喃地,本能地道:“是,承嗣明白了。”

武后点点头,轻轻吁了口气:“凡事不必操之过急,等过了年开春儿,一切安稳后……再寻思你的终身大事,放心吧,姑母总不会亏了你。”

武承嗣深深低头:“是。”

武后听出他话语中的失落之意,不由笑道:“怎么,你才见了她几次,难道就真个儿动了心了?”

武承嗣讪讪笑道:“姑母是在取笑承嗣了。”

武后敛笑:“你且记住,如今不是有心思风花雪月的时候,做好你该做的,万万别叫我失望。”她摆了摆手:“去吧。”

武承嗣领命,后退数步,正要转身,忽地想起一事,乃回头道:“姑母……为何我听说……”

武后道:“听说什么?”

武承嗣话一出口,心跳骤然加快,隐隐竟有点后悔,但面对武后审视的目光,改口已经晚了,武承嗣只得说道:“侄儿听人说,这女官……是吏部崔天官……”

武后眼神一沉:“嗯?”

把心一横,武承嗣道:“有人说女官跟吏部崔天官……关系匪浅。”

虽然此话已尽量婉转,但不知是否是错觉,武承嗣觉着大殿内冷风缭绕。

顷刻,是武后笑了数声:“什么‘有人说’,我知道是谁跟你嚼舌,除了梁侯再无旁人,对么。”

武承嗣微惊,武后哼道:“梁侯跟崔晔素有些不睦,你又是新回长安什么都不懂,他不免趁机嚼些无稽之谈罢了。长安中谁不知道,崔晔曾被十八子所救,所以以长辈身份对她略有照料,如此而已。且崔晔的为人难道你没听过?竟什么都信梁侯所说,你也太心实了。”

武承嗣憨笑道:“原来是这样,其实我也心疑呢,按理说崔天官那般正直端庄的君子,不会这样破格的……可见表哥的话有时真的不能尽数相信。”

武承嗣退下之后,武后脸上的笑也像是隐没在烛光的暗影里,“牛公公。”

她转头叫了声,望着小步跑上来的太监,沉声道:“传丘神勣即刻来见!”

***

怀贞坊。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亥时过半,崔晔望着面前昏睡未醒的阿弦,回头对虞娘子道:“我该走了。”

虞娘子原本半坐在他身后桌旁,闻言腾地起身:“天官……”

先前阿弦从户部回来,于门首昏迷不醒,崔晔将她抱了进来后,一直都守在身侧。

期间大夫来看望过,又开了新的药方,虞娘子亲自去熬了药,还是崔晔帮着喂了的。

但阿弦却始终未醒,身子一会儿冷的如冰,一会儿却又高热烫手。

崔晔本是想来探一探就走的,因放心不下,便一直熬到了这个时辰,听得外头打更之声,再耽误下去便到了子时了。

目光从阿弦脸上移开,崔晔回头,缓声对虞娘子道:“我不便在此久留,今夜就辛苦你,仔细看着阿弦。”

虞娘子当然也明白他非走不可的理由,可是看阿弦烧得发红的脸,又看着两人相握的手掌,——起先是崔晔握着阿弦的手,后来她仿佛有些感知,便也主动地握紧了他的。

“真的、真的不能吗……”明知不该这样说,但担忧之心占了上风,虞娘子嗫嚅,极小声道,“自从灞河上救人后,就一直睡得不安稳,昨晚上……我还看见她……”

虞娘子欲言又止,眼中的泪先掉了下来。

崔晔道:“看见她怎么了?”

举手捂住嘴,压着哽咽,虞娘子越发放低了声音:“我因怕出事,半夜起来想看一看,却无意中……看见她不知在跟、跟什么说话……”

原来昨夜虞娘子也睡得很不踏实,又因担忧阿弦,夜间便起来探视,谁知在门口听见里头低声说话,大胆看了眼,吓得她魂不附体。

虽然知道阿弦有那种能为,但是暗夜之中目睹这一场,竟是让她十分惶恐,而且阿弦病的如此,若还见鬼,这可是大大地不吉利。

偏偏这些话又不能对别人说,但是面对崔晔,就忍不住很想把所有都告诉他一样。

***

崔晔默然。

他本想狠心松开阿弦的手,——这滚烫的小手甚是执着地握着他的手指,就好像是唯一的救命之源。

对他而言,就连这片刻的厮守,都是如此弥足珍贵。

静寂之中,那个声音淡淡地,却似敲山震虎在耳畔响起:“听说府里在为崔卿择亲,不知你心里顾念什么样的女子?若有看中的,不管是谁家的女孩儿,尽管去求,我跟陛下为你做主。”

武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

明明……相亲是两月之前的旧事,除非是有一个让她不得不提的理由。

聪明人之间不必多言,崔晔隐隐猜到是为什么。

其实早在当初阿弦宛州遇险,他跟袁恕己想去却都被武后阻止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很清楚了。

他必须跟阿弦保持距离,不仅是因为武后虎视眈眈,更是因为他自己。

唉,大概他的确是到了年纪了,几乎每次见了她,都会有种飞蛾见火之感。

比如上次在宫内那一次“胡作非为”,简直像是最荒谬绮丽、缠绵迷离的梦幻。

崔晔回头看向阿弦,她仍在疾病困苦的睡梦中,仿佛无知无觉,却本能地握着他的手。

柔软纤细的手指简单的一勾,却轻而易举地困住了他的双腿,寸步难移。

***

房门被推开,是康伯走了进来。

“您该回去了。”康伯垂手,看似恭敬,声音却冷淡。

门外的冷风吹入,崔晔脊背微凉。

“时候已经不早,”康伯见他不动,仍是垂着眼皮,似木讷般继续说道:“快请回吧。”

虞娘子诧异回看,见他对崔晔如此“失礼”,本要制止,却又无端地无法出声。

崔晔不答,只是看一眼阿弦,将她的手指缓缓推开。

才站起身来,就听得阿弦急促地叫道:“阿叔,阿叔!”那只手失了目标,在床褥上不安地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