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晔原本认为阿弦如此,第一个可能便是敏之出了事,毕竟她正也是为敏之才去崇仁坊寻找阿倍广目。
就算如此,崔晔也未曾轻易下定论,只是先将阿弦带到屋内。
待她心境缓和了些,崔晔才问道:“到底出了何事?慢慢告诉我可好?”
阿弦迟疑地抬头,却有些无法启齿。
兴许崔晔早有所料,或许未必是预测到一定会发生,但以他的洞察力,多半感知到了不妥。可是这会儿又如何跟他开口?
毕竟,关于她自己的身世,她从未跟崔晔提过。
阿弦抬头,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崔晔,——也许,这是个机会吗?
从桐县救了他直到现在,虽然历经许多波折,但不得不承认,崔晔在她心中越来越重要,对他而言……她或许也是如此。
阿弦相信他,甚至有些不自觉地依赖着他,虽然她很少在他面前表露出来。
毕竟从小儿当男孩儿长大,又被鬼怪们惊吓习惯,不管遇到什么事,她通常都会尽量自己处理妥当,很少如今日这样。
但无可否认,在经历同阴阳师交手,杨府惊魂,又被李贤所骇之后,阿弦最想见的便是崔晔,她想要紧紧地靠在他怀中,感觉他的体温,是寻求他的庇护也好,安抚也罢,总之,一定要见到他,见到他才会安心似的。
崔晔应该是值得信任的,阿弦明白。但是她的身世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让她吃不准告诉崔晔后,他会是怎样反应,毕竟……他是朝臣,是士族之子,他总会有他的考量。
忽然阿弦想起来,被牡丹所摄的那晚上,听见的康伯跟崔晔的对话。
——这不仅仅关乎你一个人的身家性命。
心底一阵恍惚。
***
崔晔见她只是仰头看着自己却不言语,心头不安加重了几分,面上却并不曾流露出来,只温声道:“怎么不说话?”
温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头,她的头已经不似先前那样烧烫了,却显得他的手掌格外炙热。
阿弦呆了呆:“阿叔的手很热……是因为之前……吗?”
崔晔缩手成拳,笑容里有一丝很浅的微赧:“没什么……不打紧。”
阿弦凝视着他的笑,眼睛迅速红了起来,她重新张开双臂将他拦腰抱住。
崔晔一怔,擎起的手停了停,又缓缓落下,在她的单薄的背上轻轻抚过:“傻孩子,怎么了?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求之不得呢。”
因为病中,他的嗓音比平日低沉了些许,却搅动得阿弦的心软软的,恨不得放声大哭。
“我有个很可怕的秘密,”阿弦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我不敢告诉阿叔。”
崔晔脸色微变,听见阿弦这句话的瞬间,顿时将他先前千万种设想都打碎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残酷的事实。
“我不敢告诉你……”阿弦压低了声音,泪从眼中一涌而出,将他的衣襟打湿。
修长的手指从阿弦的背上抬起,抚在她的后颈间,揉了揉她细碎柔软的头发,崔晔道:“为何不敢告诉我?”
“我不知道。”
“我本以为,阿弦跟我之间并无秘密。”眼底掠过一丝愧疚。
阿弦理了理杂乱的思绪:“或许我怕,阿叔知道了后会不理我。”
崔晔顿了顿,手沿着她的颈间往前,轻轻地将她的下巴抬起:“阿弦若是不相信我,那就不必告诉我。”
“我相信阿叔。”她的眼中泪光闪烁,“但是……我讨厌这件事,我不愿意去想。”
“那你肯告诉阿叔吗?”
片刻窒息,但等对上他沉静的眸色,阿弦点了点头。
***
直到现在阿弦确定,她喜欢崔晔,至为喜欢。
所以……她愿意将那个不愿对任何人提起的身世之谜告诉他。
她相信他。
但如果因此而有个什么万一,她也并不后悔。
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阿弦意料。
下定了决心,阿弦道:“这件事,得从桐县的时候说起,伯伯他……他出事后……”
崔晔听到这里,眼中光芒闪烁,然后道:“阿弦要跟我说的,是不是……跟你的身世有关?”
阿弦正艰难地试图讲述明白,猛然听见崔晔回了这一句,就像是雷声过耳:“你、你说什么?”
崔晔却不回答。
他转身走到门口,往外瞧了一眼,庭院寂静,正是节下将至,没有人愿意留在本部里公干。
阿弦见他如此谨慎,早站了起来,目光直直地看着崔晔,道:“阿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崔晔回身,目光相对间,他道:“是,我知道。”
脚下一软,阿弦几乎跌倒。
崔晔重新走到她的身旁,阿弦眼睁睁看着,面上不由流露出一丝悚惧之色,她还要后退,却被崔晔握住手:“阿弦听我说。”
如果说被李贤表白,已经让她茫然无所适从,那现在崔晔的这句话,则完全让她失了神智。
阿弦喃喃问:“你、你要说什么?”
崔晔道:“在桐县朱伯出事后,我因知道他是去找苏大将军的,所以我曾去寻大将军问过内情。”
“所以……”心底像是塞了什么,让她呼吸困难。
喉头一动,崔晔仍沉声道:“所以……是,我知道了朱伯的真正身份,也知道了你……你原本是安……”
“不、不是。”本能地说了句,阿弦想甩开他的手。
崔晔垂眸望着她:“还记得上次我让你在皇后面前表明是女子的身份么?那时候我对你说过,不管阿弦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对我来说是一样的。”
可是……
之前袁恕己知道了,现在崔晔也早就知道,阿弦无法理清心中的感觉,只是本能地有种浑身赤裸无处遁形的感觉。
她以为至为机密可怕的事,她最看重的两个身边亲近的人却早就知道。
他们早就知道了,却都对她滴水不漏。
“你的意思是我不管是谁,对你来说都是一样么?”阿弦喃喃。
崔晔见她脸色不好,隐约猜到是什么让她难以接受:“我不该明知却并未跟你坦承,对不住,阿弦。”
平心而论。崔晔从没有指望阿弦把这机密告诉自己,而他也并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在这种情形下跟她坦白。
之前陪着她从桐县回长安,以及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揣着这秘密,拿捏在指间,直到现在他发现,不能再装作不知了,他已做错了太多,但至少从现在开始,不能再继续下去。
心中隐隐有种感觉,有些秘密他注定是瞒不住的,如果等她自己发现,情形会比现在更难堪百倍。
阿弦更加惶恐:“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是能通鬼神的,六感异于常人,可在此刻却有种奇异的感觉……她似乎猜不透崔晔的心。
崔晔只道:“对不住。”
***
室内像是死寂。
良久,阿弦揉了揉额头:“我、我没事了,我该回去了。”
“阿弦。”崔晔眉头微蹙。
阿弦挪开一步,抬手一挡,竟是防备之态。
崔晔凝眉:“我只想让你知道,不管怎么样,你一直都是阿弦,不是别人,没有其他纠葛……只是我最喜欢的阿弦。”
阿弦无法面对他,只要一看着他,心里就极柔弱酸软,好像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天经地义,好像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令人信服。
这种无法自主情不自禁的感觉令她觉着可怕。
“我……先回去啦。”阿弦低下头,喃喃地说,然后不等他回答,逃也似的向门外跑去。
“阿弦!”崔晔叫了声,喉头一梗,却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弦才跑出门口,闻声脚步一顿,她回过头来,担忧地看向他。
崔晔望着她,忍着咳嗽轻声道:“回来,阿弦……”
阿弦握着拳,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扭头重又跑了。
剩下崔晔一个人在室内,他后退两步,缓缓落座。
风寒之症似乎比先前更严重了些,头也跟着剧烈地疼痛起来。
崔晔手拢着唇边,心里却只想一件事。
选择对阿弦承认这件事的时候,她的反应,也几乎都在他意料之中。
但真正让他担忧的是,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逼得阿弦竟想把这件绝密之事告诉他?
暂歇片刻,崔晔起身,正随从进来查看端地,崔晔忍着咳:“你去查一查,今日女官都去了哪些地方,见过些什么人……越详细越好。”
***
怀贞坊。
虞娘子在送走崔晔后,抱着那包袱回到里屋,打开来一看,果不其然跟先前的披风是一套的。
因此喜不自禁,又见这衣裙在包袱里捆了多日,上头已多了许多褶皱,又忙用炭火熨斗好生地熨烫整齐。
眼见时候差不多了,正要打发人出去看看到了哪里,阿弦回来了。
虞娘子本是一肚子的话,谁知迎面才见,就看阿弦魂不守舍,虞娘子只当事情办得不妥,便悄声问道:“怎么了?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样。”
阿弦也不言语,低着头往内。
虞娘子拉着她道:“怎么不说话,真的出事了?”又道:“对了,先前天官等了你半天,他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你就着急上火地又出门了,我本还想着留他吃饭呢。”
阿弦听提起了崔晔,闷闷道:“姐姐,我困了。”
虞娘子探手过来试了试,却觉着头已经不是先前那样热了:“身上不好?”
阿弦一怔,想到先前崔晔按着自己的额头,那手心却是滚烫的,心里竟有些酸楚:“没有,就是今日累了。”
虞娘子见她无精打采,也不敢再多嘴,只好先陪着她进内歇息。
阿弦上了床,只将靴子脱了,也不换衣裳,直挺挺地躺到了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