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着一个母亲的面,说她其实并没有死的孩子的“死因”,就算阿弦已经极善机变,但是良心上却仍是有些过不去。
她不能承认,却也不想撒谎,于是只道:“我并不是很清楚,怎么夫人有问起这个来,难道夫人不知道么?”
谢夫人道:“那些日子烟年因病消瘦,我其实也是知道的,看她的情形也的确是个不治之症的样子,所以我才没有……”及时噤声。
阿弦问道:“没有什么?”
谢夫人道:“没、没什么……”
阿弦一手按着玄影的脖子,一边皱眉望着谢夫人,夫人却仿佛有些禁不住她的目光,勉强抬头一笑,重低下头去。
马车进了长安城后,拐了几拐,便到了卢家。
原本卢邕其实并不在长安居住,烟年之事后,才顺势留居京内,因此这宅邸也是新置买的。
阿弦同谢夫人下车,抬头扫了一眼面前宅邸,那边夫人相让,阿弦便领着玄影狐疑入内。
进门的时候,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跤。
当身体往前踉跄栽过去的时候,阿弦仿佛也看见了另一个人同样也往前一栽!
她转头看时,却见正是卢老爷卢邕。
但是并不是方才下马车时候的卢邕,而是……数日前。
——卢邕稳住身形,才又急急地往内宅而去。
直到进了夫人房中,卢邕不由分说将丫头们都打发了。
谢夫人正在料理家事,见他气急败坏,便道:“出了何事?”
卢邕劈头盖脸道:“你养的好女儿,如今要连累家门,害死我们了!”
谢夫人大吃一惊:“烟年都已经去了,怎么还要无端辱骂?”
卢邕跺跺脚,压低了嗓子道:“去了?真去了反而倒好了!”一时气愤冲口而出,说了这句后又有些后悔,卢邕满面懊恼。
夫人却早就听得分明,惊问:“老爷,你说什么?你是哪里撞了邪回来失心疯了么?”
“我倒是宁肯自己撞邪,”卢邕拉着她入内,才说道:“你可知道我先前去了哪里?”
“不是去工部秦大人家里么?”
“我吃茶回来,被传了进宫。”
夫人掩口:“这是为什么?是陛下召见?你做错了什么惹了龙颜大怒?”
“若是陛下召见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卢邕道,“是娘娘召见我。”
——“女官,女官?”
身旁是谢夫人的轻唤。
眼前所见陡然收起,阿弦眨了眨眼。
谢夫人见她“如梦初醒”似的,微笑温声道:“女官请随我入内。”
阿弦却站住不动,她先是看了看旁边不远的卢邕——后者望着她的时候面上仍是戒备不减。
阿弦道:“卢大人,娘娘召见你干什么?”
卢邕微惊,忙看夫人,夫人也呆了呆,继而忙道:“我并没说什么。”
阿弦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卢邕:“卢大人,你不可你告诉我真相吗?”
卢邕喉头动了动,见左右无人靠前,才走前两步,嘶声低语:“是我自教女无方,家门不幸,我也只认了。何况女官特立独行,又是我唐以来第一位女官,注定彪炳青史,也是我卢家的荣幸。”
阿弦皱眉:“荣幸?”
卢邕口不对心说道:“是呀,我们……想要认女官为卢家的义女,不知女官意下如何?”
就像是许多铙钹在耳畔轰鸣大奏,阿弦自觉魂魄“嗡”地离体,于头顶眼前盘旋。
谢夫人见阿弦“呆若木鸡”,急忙打圆场道:“也许女官觉着如此是唐突了,但是,卢家跟崔家原本就是联姻的,烟年福薄受不住,如今陛下又有了赐婚的旨意,假若你肯答应,我们就当你是卢家的女儿,我们卢家唯一的女儿,一来你也有了归宿,二来……也是我们的福分,你说可好?”
阿弦其实从来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
可是听谢夫人说完,却又觉着……这样的发展虽怪异,却仿佛理所当然。
尤其是想到在卢氏夫妇背后“指点江山”的那个人。
“这是……皇后的意思吗?”阿弦默默地问。
感觉自己像是一脚被踢下一个很深的井,正在急急往下坠落。
谢夫人跟卢邕对视一眼,卢邕道:“这是我们大家的意思。”
“你们的‘大家’除了皇后,以及勉为其难接下这旨意的你们外,还有谁?”
阿弦话一出口,却又明白此事其实跟卢家的人毫无关系,就算是烟年借死而遁,也跟卢家并无大干系,毕竟一切都是崔晔暗中操纵。
看着两人有些难堪的脸色,阿弦收住舌头,只说道:“请恕我不能久留,告辞了。”阿弦拱手行礼,转身大步往外而去。
身后传来谢夫人急切的唤声,以及卢邕道:“罢了,由得她去,牛不喝水强按头么。”
夫人道:“何必赌气,有个万一的话,娘娘那边如何交代?!”
***
阿弦离开卢府,心里七上八下。
原本她该立刻回怀贞坊,然而如今怀贞坊怕只留下空荡荡地几间房子,一应熟悉的人都不见了,反而触景生情。
就这样带着玄影,晃晃悠悠过了半条街,眼前忽然有一只透明翅的蝴蝶飞了过来,在她眼前萦绕。
阿弦仰头看着,那蝴蝶转身,仿佛为她引路——除了阿弦外,其他的人竟都无动于衷。
过了片刻阿弦才确信,整条街上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再看到那只蝴蝶。
而对于六神无主漫无目的的她来说,这只蝴蝶就犹如一道光,引着她身不由己而行。
酒香隔着纸糊的门扇透了出来,阿弦将门推开,看见了里面端着酒杯的阴阳师阿倍广目。
阿弦忍不住笑道:“咦,原来你还在。”
阿倍广目道:“我还在,女官觉着很失望么?”他动作优雅而娴熟地提了酒壶,斟满了一杯放在对面。
阿弦道:“略有一点,我以为上回你做出那种事后,应该尽快准备回倭国,怎么还在这里如此悠闲,难道还没有人发现你的所作所为?”
“有个人大概已经知道了。”阿倍广目指了指阿弦前方的座位,是以她坐了说话。
阿弦领着玄影上前落座,见桌上琳琅满目地吃食,忙先把个小肘子撕了撕,扔了些骨头跟肉类给玄影吃。
“你说的是不是明崇俨明先生?”阿弦问。
阿倍广目举杯笑道:“又给你猜中了。”
阿弦道:“明先生向来对皇后忠心耿耿,绝不会容许有人在眼皮底下闹事,你是如何做到让明先生不声张的?”
阿倍广目认真考虑了会儿,摇头:“我并没有做什么。”
片刻他说:“也许是明先生知道我并不会有害于大唐,所以不理。”
阿弦嗤之以鼻。
阿倍广目举杯示意,阿弦嗅了嗅酒气,迟疑着要不要喝,借酒浇愁现在的诱惑极大。
阿倍广目却笑道:“对了,还要恭喜女官。”
“恭喜什么?”
“恭喜你将跟崔天官结成连理。这一次也是天官将你带回来的,也许真有所谓姻缘天定?”
阿弦缄默。
阿倍广目道:“你为什么丝毫喜色都没有,将要做新娘子了,还是嫁给自己所爱的人,难道不值得高高兴兴大喝一场么?”
他如此淡然而自在,阿弦不由冷笑道:“我当然想大喝一场,却并不是为了……”
“那是为了什么?”阿倍广目好奇。
阿弦只是一笑,捏着杯子道:“我只是……很后悔回长安。”
“后悔?”
阿弦垂眸看着杯中酒,不答。就在茕茕相对之时,门又被推开,另一人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