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融化(1 / 2)

高宗年青之时自然喜爱玩闹,但自从年纪渐长外加各色疾病缠身,就很少四处走动了,等闲只在皇宫之中修身养性,除了太极宫,大明宫外,其他都极少踏足,微服游幸这种事更是从未发生。

但是今夜却破了例。

要传阿弦入宫相见,自是容易。可对高宗而言,这迟来了十多年的父女重逢,总似少了些什么,他所知道的阿弦的过往种种,几乎都是从人口中听说来的,隔了一层。

这几日因时常见到阿弦,身体大有起色,加上阿弦不日就要去雍州,高宗无法按捺自己的心意,索性不再如之前一样只是传阿弦进见,他想亲自去看一看宫外的阿弦……如果没有了重重宫禁舒服,没有里里外外的宫女太监,他跟阿弦的见面,大概会更自在一些吧。

高宗未曾将此事事先告诉武后,因他心知肚明,武后绝不会同意。

所以他想到了崔晔。

原本崔晔对他来说,不过是个端正方良的世家之子,声望极佳的良臣而已,但是不管高宗喜不喜欢,突如其来的、崔晔便多了一个身份,竟将是他的驸马,“乘龙快婿”。

说实话,当从太平口中得知阿弦喜欢的是崔晔的时候,李治心中的震惊,就像是看见了武后身边那忠心耿耿的牛公公忽然间儿孙满堂了一样。

虽然对崔晔并没什么偏见,但李治想象不出崔晔为人夫的样子,所以在卢烟年“病逝”之后,李治并不格外觉着这消息令人震惊,内心隐隐地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但既然是阿弦喜欢的……他又能说什么?何况比起武承嗣以及……沛王李贤(想想还有些后怕),不得不说,崔晔可算是个极好的选择了。

所以李治事先传崔晔,同他说明自己想去探望阿弦的意思,本来还做好了这位品性端直的臣子会拒绝的准备,谁知崔晔只是沉吟了片刻,便拱手说了声“遵旨”。

其实李治并不是“下旨”,而是同他商议。

不过转念一想,李治却也明白了过来。

这正是崔晔的聪明之处,此事自然瞒不过武后的,崔晔这会儿说“遵旨”,等武后知道真相后追问起来,他当然可以用“不能抗旨”一说来搪塞。

方才到了怀贞坊,当李治随着崔晔入内的时候,里头阿弦知道崔晔来到,跳起来相应,那会儿她眼中那闪烁跳动的喜悦,尽数落在李治的眼中。

反观崔晔,却是有些太“冷淡”了,让李治在瞬间生出一种担忧,会不会阿弦用情太深,而郎心却天生如铁。

李治虽不理朝政,让武后一手代劳,但是朝中的一些人和事却也是知晓的,比如……袁恕己是同阿弦一起从豳州来长安的,两个人交情匪浅。

当初阿弦去江南在路上遇袭,袁少卿还竭力请命要前往江南,足见“深情厚谊”。

此刻他提议这两人,目光却望着面前崔晔,且看他如何反应。

“爱卿你觉着朕的提议如何?”李治问道。

崔晔却仍面沉似水,道:“袁少卿为人嫉恶如仇,果决敏锐,可堪重用。且雍州命案至今悬而未决,朝廷派大理寺的人跟户部属官同去,也是理所当然。”

李治挑了挑眉:“哦……那陈基如何?”

崔晔又道:“至于陈郎官,陈大人负责的是京畿守卫,贸然派他外差似乎不妥。陛下若是想让个跟……女官相熟的人陪同,臣觉着不如曾同她去过江南的桓主簿妥当。”

李治道:“桓彦范?他倒是个机警可用的,既然如此,朕再想想。”

说到这,李治忍不住道:“这次皇后又叫阿弦办苦差,你一句话也没有么?”

崔晔道:“阿弦是朝臣,为朝廷效力是应该的。”

望着他冷静超然的神情,李治不由轻叹了声:“早先听说你夜宿怀贞坊,还以为……想必都是别人误传了。”

崔晔道:“那次是阿弦病了,我不放心才看护了她一夜。”

李治欲言又止:“也罢,横竖……对了,今晚上多劳你陪着朕。”

崔晔的回答却出人意料:“臣这样做,也是有私心的。”

李治本来意兴阑珊,听了这句才又转过头来:“私心?”

崔晔道:“陛下如此做虽然逾矩,但是对阿弦来说,却必定是难能可贵的。”

李治定定地看着他:“你……”

崔晔仍是一副淡然无波的样子,语气之中甚至也没什么波澜起伏,但是李治却俨然从他的这句话里听出了深意。

他原本以为崔晔用情并不深,甚至怀疑他对阿弦到底动了几分真心,但是直到这会儿,才仿佛知道……

——也许有的心意,并不是放在脸上供人瞻仰的。

——你自以为看不出,但绝不是不存在。

就像是海深万里,渊渊穆穆。

***

李治在进宫门的时候,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留在外间的崔晔。

纵然在夜色里,那道影子却仍似渊渟岳峙,风姿卓然。

这会儿李治欣慰地想:也许他的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

毕竟……阿弦是他的血脉,又是那样能干出色的孩子,怎么会喜欢错人呢?

——幸而李治不知道阿弦曾命都不顾地喜欢过陈基,不然的话……竟猜不出皇帝陛下会是怎么样的痛心扼腕了。

李治出宫的时候心情激动,就像是少年时候的自己要做什么破格的事。

回宫之时心绪却难得地沉静,原先还因“父女离别”,担心阿弦雍州一行有什么差错,然而经过方才跟崔晔的相处,那些疑虑不知为何悄然消散。

这种好心情,在李治回到寝宫的时候被暂时打断。

宫女上前帮着他将大氅除去,还未整理妥当,外间道:“公主到。”

太平进殿:“父皇先前,是去哪里了?”

李治以为第一个问自己这个问题的必然是武后,却实在想不到竟是太平。

意外之余,李治笑道:“太平如何知道父皇外出了?”

太平打量着他:“我之前来看过父皇两次,都不见您……问起他们,竟也不知道您去了哪里……”

李治咳嗽了声,挥袖示意宫人们退下,他才握着太平的手道:“你来找父皇是有什么事么?”

太平道:“父皇只要告诉我,您去了哪里?”

李治只当她又是小女孩儿厮缠,便随意笑道:“也没去哪里,就只随意走走罢了。”

太平却忽然说道:“父皇是不是去找小弦子了?”

李治大为吃惊,没想到她竟一猜就猜了个正着,忙拉住她:“嘘……”又不可置信地笑问道:“你怎么会知道?难道……是你母后……”

太平的眼圈发红,却并不回答。

李治终于发现她有些举止异样:“怎么了?”

太平道:“父皇……小弦子她、她……真的是我的长姐吗?”

“你……”李治脸色立变,手一抖,竟松开了太平的腕子。

太平眼中涌出泪来:“是真的?”

李治知道她年纪小,未必会懂当年发生了什么,且解释起来也是麻烦。但要否认,却并非他所愿。

“你怎么知道的?”最终,李治问。

太平听高宗这般反问,已是确信了,双眸圆睁:“她就是先前被废后害死的安定公主?”

李治见太平如此,知道再也瞒不过,便道:“太平,你听父皇说……”

太平却皱眉疑惑:“但是人人都知道,她明明是被废后害死了的,怎么会还活着?”

这件事自然是一言难尽。

李治皱眉,把心一横,正要跟太平详细解释明白,便听有人道:“这么晚了,都不安歇是在做什么?”

及时而来的,赫然竟是武后。

李治见武后在这时候来到,心头一宽,却又一紧,宽的是他知道自己不用再费心耗神地跟太平解释了,因为武后必然会“代劳”,但是另一方面,李治却又吃不准武后将会对太平如何说明。

武后走到两人身前,看看高宗,又看看太平,便只对太平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你父皇寝宫里搅闹,难道不知父皇的龙体需要多加静养么?”

太平见她满面若无其事,本是要再问的,可是面对武后,竟天生有一种让她钳口结舌的“威压”,竟让她无法把那一句“理直气壮”的问话说出口。

武后见她不言语,却又轻描淡写地问:“我方才进来的时候,怎么听见说什么废后,死啊活的?”

李治道:“你索性告诉她吧,她都已经知道了。”

武后道:“哦?知道什么?”

李治皱眉。

武后却反而一笑,话里有话般道:“陛下,您这一整夜来去劳碌,必然是乏了,不如且早些安歇。我带了太平去。”

李治一怔,不等他开口,武后已淡淡地对太平道:“太平随我来。”

***

这一夜,长安城中有许多不眠之人。

其中一个,便是陈基。

先前跟高建离开怀贞坊后,高建因一无所知,还有些惋惜:“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还没有喝的尽兴,那个人是谁,好大的派头,只是来的太不巧了,打搅了我们的兴致。”

高建毕竟是在桐县那个小地方里厮混的,所见的最大的长官便是袁恕己,对于长安城里的显贵等更是缺乏足够的认知。

他只知道崔晔系出高门,是朝中大官,但因为当初在桐县跟崔晔十分“熟稔”,因此那份自然畏惧便减了不少。

相应的,李治微服而至,且又谈笑风生毫无架子,对高建而言,自也认作是跟崔晔差不多的官员,丝毫不知这一位的来头竟是如天之大。

陈基见他一直抱怨,只恨不能揭破“李三”的身份。

高建又道:“大哥,你发觉了没有,弦子好像是越来越出落了,以前在桐县的时候大概是没长开,先前酒楼里我见到她,几乎不敢认,可真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好看了,这还是男装,若是换作女孩儿的装束,再涂脂抹粉打扮打扮,只怕这长安城里也没什么姑娘家比她好看……我现在想起在桐县大家把她当小子看待,呼呼喝喝的,就觉着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