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
老夫人上房。
崔晔将入内的时候,卢夫人走了出来。
母子相见,卢夫人望着他,眼底有万千疑惑忧虑,心里也有万千的问话,但最终却并未说出来。
卢夫人竭力平息起伏的心潮:“进去吧,老太太等你回话呢。”
崔晔行礼:“是。”他看了一眼卢夫人,迈步入内去了。
卢夫人并未立即走开,只是回转身望着儿子的背影,眼底已经有泪光隐隐。
这一刻,房间内所有的丫鬟都退到屋外,房间的内外都静悄悄地,卢夫人听不到里头的说话,她迈步缓缓地走到外间,扶着椅子的背落座。
手扶在额头上,卢夫人喃喃:“天啊,这该如何是好。”
而在房间之中,崔晔见过了祖母。崔老夫人静静地看着他,——被誉为崔氏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弟,也从来都是叫人最放心的子孙,现如今,却仿佛置身在了风口浪尖,又像是在悬崖边沿。
他是怎么走到现在这一步的?以他的聪明睿智,本是清楚的知道哪些是灾祸,哪些是碰也不得碰的,该明白怎样趋吉避凶,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他很明白。
但是他偏偏选择了最凶险的一条路。
当然,崔老夫人是绝不会相信崔晔事先会对所有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那是对外面的人的说辞。
终于,老夫人道:“孙媳妇……是怎么一回事?”
她并没有像是以前一样,直接称呼阿弦的名字,这是老夫人头一次用“孙媳妇”这个陌生的称呼。
崔晔默然不答。
崔老夫人长吁了口气,道:“你还想继续瞒着?是不是一定要我们这些人从外人嘴里听说刀已经架在脖子上,还是你根本从来都不在乎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
崔晔垂手撩起袍摆,低头跪了下去:“祖母息怒。”
崔老夫人直直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又问道:“你是不是……魔怔了?不然你怎么会作出这种毫无理智可言、近乎自取灭亡的行径?”
崔晔仍是不答。
“你不说我也明白,”崔老夫人重又深深呼吸,道:“那些所谓匪夷所思的传言,都是真的,而你……也一定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我说的是不是。”
崔晔伏身磕了个头。崔老夫人凉凉地笑了笑:“你是为了她,不仅不顾自己,也不顾整个崔氏了,对不对?”
流言漫天之际,整个像是处在漩涡中心的崔府,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两日,没有一户人家前来交际拜会,风平浪静的令人心底发虚。
如果说是其他的谣言,比如当初传说卢烟年清白有损这种难以启齿的流言出现的时候,也还有极交好的世族内眷前来交际安抚。
但是女官是早就夭亡的安定思公主这种谣言,绝对不会有人想要沾手此事。
就算此事尚未确定,也足以震慑众人,警惕人心了。
所以,竟没有一个人在这个关口前来崔府。
——如果这谣言是真(事实上只有一些无知百姓才会以为是笑谈,对于那些浸淫朝中的高官以及世族之人而言,心中早明镜一般),如果女官当真是安定思公主,那么,王皇后何以被废、又跟萧淑妃何以而死,女官效仿武后杀人又将如何处置等等。
这样身份敏感而尴尬的公主,竟是崔府的长媳……情况已经不能用一个“复杂”来形容。
如果这谣言是假,那更糟了,安定公主的亡逝是皇族之痛,高宗跟武后都不会纵容这种恶毒的谣言流传,同时,被平白盖上了公主“帽子”的女官,只怕也会因此而遭受池鱼之殃。
那么崔府呢?
偏偏,是在连环残杀案吸引了满城臣民关注,而女官又被牵入其中的时候放出,真是烈火烹油野火燎原一样,势头迅猛无法阻止。
所以,不管这流言的真假,由此产生的影响却是无法抹却更是不能预测的。
对于崔氏这种世族而言,虽然不至于一味韬光隐晦,但把家族置于如此吉凶难测的位子上,无异于置身于漩涡或者刀刃,稍不留神就会是灭顶之灾。
此种大忌,崔晔怎会不知。
面对崔老夫人的质问,崔晔道:“祖母息怒,此事绝不会连累家族,我会一力承担。”
“你糊涂!”崔老夫人忍不住喝道,“你以为我如此说你,只是因为如今这种险恶的情形么?就算并没有杀人案,并不是死而复生的安定公主,就凭她是公主的身份,就不该娶!”
也许,对有些家族、有些人而言,“尚公主”是一种荣耀。
但是对五姓七望的这些士族而言,尚公主,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大事。
一些百年基业的名门大族,甚至有些人还不愿意娶公主,相反,皇室之中反以娶到士族之女而美。
崔府当然不至于瞧低公主的身份,只是因为士族的生存之道来说,跟皇族关系太密,表面上的鼎盛繁华之极,着实并非是一件好事。
一旦沾染了皇族,便甩不脱裙带的关系,甚至可能被其他士族的人用异样眼光看待,这是其一。
其二就是,尚了公主,未免就牵扯进了皇家内事,那些皇庭之中的波澜诡谲,更是杀人不见血的。
所以如果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崔府只怕也不会迎娶。
崔晔当然知道老夫人的意思:“我从来没有当阿弦是公主。”
“但她毕竟……”崔老夫人情急,几乎脱口而出,她紧闭双唇,终于冷静说道:“再反悔昔日也是无济于事了。你且说,现在这种情形,你要如何处置?”
崔晔道:“连环案别有内情,大理寺已基本查明,多半无碍,至于流言,以二圣的英明,一定会有适当处置。”
“哼,”崔老夫人道,“当初皇后一反常态,陛下更许自由进出宫闱,已是有些不同寻常了,但是,你料定二圣会对此事网开一面,你又可能想过,如果这件事越演越烈,压不下去呢?莫非是要二圣承认当初犯了弥天大错吗?何况这事爆出来的时机如此巧妙,显然是有人想要将此事闹大,背后意思必然是指向皇后……他们总算等到如此良机,肯善罢甘休吗?阿弦是我崔府的媳妇,也是他们不可或缺至关重要的棋子,崔府本是旁观者,如今硬生生给你拉下了水了!”
老夫人重重地叹了声。
崔晔喉头动了动,终于说道:“祖母……其实、其实阿弦本来并不必成为什么棋子。”
崔老夫人微怔:“你说什么?”
崔晔的声音有些微哑:“是……是我把她变成一枚棋子的。”
崔老夫人惊得双眸睁大:“你、你再说一遍?”
“一切的过错在我,起因在我,”崔晔用微哑的声音缓缓说道:“与其说是因为阿弦把崔府拉下水,不如说……最初是我把阿弦拉下水的。”
崔老夫人怔怔呆呆地望着崔晔,这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声音,虽然崔晔并没有把事情详细说清楚,但是以老夫人对他的了解,当然知道事情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
“当初我也曾犹豫过,但是我不能再错下去,我是那样喜欢她,想要同她一生一世,照顾她喜乐平安,”
终于,把心里不想对人吐露的话都说出来,崔晔继续道:“祖母的责怪我都明白,但请您放心,我会处置好此事,我不会让崔府有事,也绝不会让阿弦有事。”
崔老夫人整个儿愣住了。
她想不到崔晔会对她说出这些话,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是一种不容人质疑的气息,崔老夫人意外,但同时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心。
心念转动,老夫人终于点了点头:“你肯对我说这些,很好。你起来吧。”
崔晔这才缓慢起身,老夫人望着他的脸,发现他的脸色比平日又苍白一些。
老夫人叹息:“我从来相信你是不会让人失望的,既然你心中有数,那就罢了。我这把年纪了,只有两个心愿,一是看你们这些小辈安安稳稳,不负家声,二,就是去了地下,不至于愧对崔家的列祖列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崔晔道:“是,孙儿明白。”
老夫人道:“好了,别的话我不再说,也不用我多说,你去吧。”
崔晔躬身:“您保重身子。”
老夫人心头一软,望着他道:“不必跟我说,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也记着,须知道,如今崔家最需要的是你,你好好的,崔家就好。”
***
崔晔退出房间,见卢夫人呆呆地坐在外间的椅子上,见他出来,才忙站起身。
“你……”卢夫人打量着崔晔的脸,“老太太……跟你说完了?”
“是,母亲。”
卢夫人眼底的紧张焦虑一涌而出:“怎么说的?老太太、责骂你了么?”
崔晔道:“您放心,祖母并未苛责,只是叫我处理好此事。”
卢夫人半是放心,半是牵心:“你、你也太……唉!”
虽有埋怨,但她不想再说更多,免得更加重崔晔的负担,这毕竟是她亲生的儿子,何况又知道他的身体情形从来都……卢夫人更担心的是他能不能撑得住。
卢夫人默默地握住崔晔的手:“好好地把这件事处置妥当,平安度过这一关,知道吗?”
崔晔道:“是。”
卢夫人又道:“阿弦那边呢?怎么听说她留在了大理寺?”
崔晔道:“先前我陪她去大理寺,将案发那日情形说过了,等大理寺的裁决,此事无碍,您放心。”
卢夫人兀自忐忑:“什么时候回来?”
崔晔顿了顿:“快则明日,迟……三两天而已。”
***
袁恕己虽把四人遇害案子审问详细,那“鬼魂”驱使的说法虽然无法作为证供,但幸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先前是坊间的流言闹事生非,如今,却也可以再利用同样的法子。
因为连环案子轰动朝野,无人不知详细,大理寺的裁决还未出,满城却已经开始流传“借身还魂”杀人的说法。
毕竟,第一件案子,说起来是弱小的孩子杀死了亲生父亲,如果说是那小孩子陡然生出如此歹毒心肠,又有能耐杀人,谁也不信,何况那些街坊都作证,说是死者经常暴打家人,小孩子常常被打的瑟缩求饶,满身是伤,但这孩子生性善良,从来不曾高声大气,如果是被鬼魂附体杀人,这种说法却容易解释,也才是坊间百姓们喜闻乐见的。
而且死者的妻子经过仔细回想,也作证供述孩子那日的举动十分古怪,跟平日里完全不同,俨然鬼上身一般。
其他两件也是异曲同工。
而且百姓们在对鬼神之说喜闻乐见的同时,更最擅长对此类事情自行发挥加工,所以虽然大理寺的公文上并没有提到一个“鬼”字,民间对这种说法先接受了大半。
可与此同时,却还有些不同的声音,比如有人说:借尸还魂杀人的说法太过荒谬,摆明了是官府编造出来给女官(也就是安定公主)脱罪用的。
但是偏偏大理寺的公文上半个“鬼”字也没有提及,只说是七杀之中的过失杀而已,有理有据的,倒是不好就直接说官方编造。
***
但是在朝堂上,则另有一种不同的盛况了。
最先忍不住出声的是言官。
毕竟当初王皇后被废一案,直接原因就是小公主的死,但是如今突然横空出世,传说小公主还在人间,而且正巧是皇后娘娘甚为宠爱的女官,偏偏高宗也对她宠信有加,不仅赐给了御前自由行走的令牌,且隔三岔五召见进宫……这种种所做,众人是有目共睹的。
本来不知道如此圣宠原因何在,只还当是二圣喜欢这位古往今来头一号的女官,可是现在爆发出了女官就是安定公主的传闻,就不由得不让众人浮想联翩了。
大朝之上,魏言官首先出列:“陛下,近来坊间多有传言,说是女官是当初夭亡了的安定公主,传言十分之盛,来龙去脉也很是详细,说安定公主原本就没有死,只是被宫里的人偷偷地带了出去藏了起来。”
高宗虽然很不喜欢这帮人兴师问罪的口吻,但阿弦的确是没死,他不想、也不忍就死咬说“安定已经死了”,于是只是沉默。
旁边武后道:“然后呢?”
言官抬头对上武后目光:“然后?娘娘这句然后是什么意思?然后自然就是王皇后被废,最后跟萧淑妃一起被处以极刑了,难道娘娘不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