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倾耳听着帐内吩咐,随即将帘挑起,扶太上皇坐起身来,往那身后垫上明黄软垫,依他手势转头传话道:“李大人请起了。”
李清珏谢恩起身,从容抬首,面无波澜地望去,多年未见,如今入目所得已非从前心狠冷漠的一代君主,仅一垂老病重之人而已。
太上皇亦在那时看向他,虚了虚眸,甚有不知来处的熟悉之惑。
“你就是李侍郎?”
“正是,”李清珏自报名姓,字句缓慢,“微臣李清珏。”
太上皇从不觉此名耳熟,不知缘何会听得心口一阵窒闷,蹙了蹙眉,敛眸亦难将他容貌瞧得更为清晰。
“你行近些来。”
李清珏往前数步。
每近一尺,便似有前尘往事在足下腾起浩渺烟波,太上皇道不明为何,只觉此人不与自己所闻所料相像,并无半分佞幸之相,更无丝毫怯懦惶恐,反是自己在其步步逼近时莫名不畅快……
愈近,更近,直至倏然止步。
李清珏不多一言,垂眸恭谨地立身原处,可那恭谨表象之下分明满不在乎,仿佛榻上之人绝非曾经天子,不过空空如也。
太上皇见之失笑,欲把他看穿看透,可惜半晌徒劳,险要忘了传此人一见目的为何,思来想去直言问道:“吾听闻李侍郎近来置得新宅,要问你一问,可知满朝上下只你一人行此一举?”
“臣知晓。”
“那李大人可知何为‘避嫌’?”
“臣亦知。”
“既如此,李大人为何偏行旁道?”
李清珏有一答一:“臣不以为然,臣以为此非旁道,无需避嫌。比之避嫌之理,臣更信身正不惧影斜。在朝为官,是为佐天子、谋民生、展抱负,而不必畏畏缩缩,更不必捕风捉影。臣为臣亦为民,是故置宅一举无需避嫌。”
太上皇自他一番话里越发听出怒意,末了气笑出声,问:“‘捕风捉影’,你在骂吾?”
李清珏掀袍弯膝:“臣惶恐,臣论人臣而已,岂敢论人君。”
“好个伶牙俐齿。”太上皇听他口称惶恐,但半分惶与恐也瞧不出,再问,“若吾执意要你避嫌呢?”
“那臣只好再将宅卖了。”
太上皇眼神微寒,伴着杳无情绪的冷笑声道:“起身,再近些。”
李清珏起身再近,太上皇恍惚一眼,觉一影从脑里闪过。
“吾……从前见过李大人?”
李清珏不答,面上神情渐难挂住,越是近前,越有难挡仇恨丝丝缕缕地浮上眸中。
太上皇思不出缘由,迷惑不解之际,内室垂帘忽被掀开,平怀瑱行上前来,阻了两人谈话。
“父皇该服药了。”
蒋常呈碗上前,托盘待平怀瑱亲自来伺候用药,巧将李清珏隔在身后,遮去大半身姿。
太上皇闭眼摆手,皇帝此举护人护得太过明显,他身老绝非心盲,既难再谈下去,不如到此为止,把人遣了下去。
李清珏离后平怀瑱未刻意提他,耐心喂饮着手中汤药,原想药尽便作告退,怎知碗将见底时仍未避过,听太上皇主动问道:“皇帝以为,这位李侍郎如何?”
平怀瑱无法,从心而言:“恪尽职守,才思敏捷,是乃良臣。”
“才乃其次,忠乃根本。皇帝,此人留不得。”
平怀瑱手中动作未顿,喂罢最后半勺汤药,把碗搁回蒋常呈近的托盘上,这才回道:“李大人之忠毋庸置疑。”
太上皇听出他话里反对,本就恼怒未平,甚感不满:“巧舌如簧,行事出格,吾瞧不见他忠在何处。”
“朕瞧得见,”平怀瑱初与他弃了父子之称,于他眼前称朕,令之意外非常,“朕不愿失此良臣,也不会失此良臣。”
满室悄静,蒋常与王公公早已听出覆背冷汗,断不敢置言其中。
平怀瑱不作分毫让步,眸中孝悌仍在,却正疯狂蔓延出从前不于太上皇身前所展露的天子龙威。太上皇失神良久,自禅位以来从未真正察觉,生杀大权、天下之计原已在那一刻便再不攥于自己掌心。
如今天下姓平,只可是平怀瑱之平,他纵为天子之父,也只可为父不为君。
今非昔比了。
方才的满腹恼怒忽于此间消逝殆尽,太上皇并未觉出凉薄,他知平怀瑱孝,自不必暗感凉薄,因而不过是觉出日月如梭,流光易逝。
“罢了……”
室里空余一声叹。
平怀瑱心中有愧,但半分不悔,尚未接话又听太上皇问:“在皇帝眼中,吾此一生可有做错过什么?”
“父皇一世英名,未曾有错。”
太上皇意味难明地笑了笑,探手将床帐扯落,且当今日无风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