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珏分外惊诧,已不需问便知平怀瑱打算。
往昔旧事历历在目,想当年六皇子平怀颢势去败走,宏宣帝下旨缉拿叛党归案,其上下家眷之中遍寻不得幼子身影。那时此子下落平怀瑱绝非无从掌握,不过是念及稚子懵懂,不愿赶尽杀绝罢了。
然而放至眼前再作回首,李清珏恍有所悟,觉平怀瑱心有不忍是真,而留有后手确是同样不假。
平怀瑱所虑长远,既早有不娶之意,岂不为后继之事周全谋算?
可皇戚众多,适龄少幼不算难得,为何偏偏是这一个?
李清珏心有顾忌,胸中沉跳自手掌相合处声声传入平怀瑱骨血中,万般不解道:“璃亲王之子现年十二,聪慧机敏,经纶满腹;恭亲王之子现年十三,初具英姿,乃将帅之才;更有颍亲王、端亲王膝下诸子,年幼者不过总角孩童,皇上可择人选众多,何必独独寻回此子?”
平怀瑱不怪他疑惑,耐心与他解答:“你也知方才所言皆乃亲王之子。诸亲王与我同根同脉,过往不争是因争不得,如今各在封地安分始终,倘能一生安稳无波,于我于己才最是无忧。反之亦然,若我从侄儿中择出一人继来膝下立为太子,无疑是激起千层浪。所择之侄如何避人算计,平顺无虞?如何不与生身父母同气连枝,互通利好?”
李清珏被他问住,知他所言无不在理。
世人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难求方能少欲,当朝皇帝需得不偏袒哪一家,亲王之间才能免于嫉恨。
因而平怀瑱是要一“亲子”,如他当年被宏宣帝坦荡接进宫中,追谥生母为“静”,储君之位一坐多年,无人质他身世地位。他欲鉴宏宣帝此举,寻这一子予之新生,从此不与六皇子一脉再有任何瓜葛。
此属狂行,却是剑走偏锋,最无后顾之忧。
李清珏逐渐抑住心间阵阵不平,沉吟少顷为他说服,思来又问道:“那孩子现今当值三岁之龄,虽格外懵懂,却已非全然不识人情,你可能断定他不知身世?”
“不敢断言。”平怀瑱如实作答,此子当年于逃亡途中为其母托付给一户农家,那时情态紧迫,托孤之余可有告与身世着实无从查探。他只知那农家夫妇瞧来无甚城府,蒋常遣人打探时亦不见异端,许是当真不知情。
而李清珏出此一问缘于缜密,自也能料到一三岁幼童而已,即便将他收养之人已晓天机,想来也不会早早告诉了他。
然再往后呢?
再往后,世事无常,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李清珏心下骤生狠念,如夜幕电闪稍纵即逝,继而遍体生寒,惊疑自己何时戾气横生。
他合眸不吐一字,暗自平息着脑中震荡,未几,闻平怀瑱坦言道:“蒋常将此子踪迹报禀时,我曾自问,若是父皇会如何抉择……我深知此问结果。”
李清珏睁眼。
凉月铺陈幽院,平怀瑱眸底囊着半轮玉盘,面上明暗交错:“父皇为君,是可错杀,不可错漏。”
李清珏呼吸一窒,如遭冰泉淌过周身。
可下一瞬,又听他道:“可我不愿,是以虽不敢断言,亦宁肯信之。”
此言落地,顿令李清珏松下遍身筋骨。
平怀瑱似有所觉,放开久握之手探去他背后好一阵拍抚,低声轻笑着同他和声诚恳道:“来时路上我仔细想过,哪怕终此一生要将那人家安在眼底也好,这世上多的是人想的法子,好过滥杀无辜。”
李清珏道不明欣慰与否,心中百感交集,仿佛从他话里瞧出己身倒影,极缓地点头应“好”。
平怀瑱垂首在他发顶浅吻,复行一问:“那这孩子,我明日遣人前往,将他接来宫中?”
“若万事详备,你决定便好。”
“万事详备,唯一事还要问问你。”
“什么?”
平怀瑱声有笑意:“缺一太子太傅。”
语出但闻一片静默,李清珏自能意会,初时略觉愕然,片刻后慢慢地失笑出声,颔首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