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兰不想他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微微一怔,稍后摇头道:“公子言重了,是我应该向公子道谢才对,无论昔国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九夷族毕竟在此得到保全,这份援手之情,我和族人毕生铭记。”
苏陵眼中掠过一丝意外:“我以为公主至少会有些责怪,毕竟在战场上因此受制,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
且兰看着高远无垠的天空,微微有些出神。
的确,当她知道族人落入敌人掌握的时候,是曾经怨恨过,那种噬骨的恐惧与怨恨,险些便铸成大错。
那一天,手上沾着所谓仇人的血回到那间安静的大殿,没有母亲,没有族人,也没有王族和战争,外面月色很亮,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听流水的声音,明晃晃的月光落在人心里,空白一片。
有什么东西自迷雾中呼之欲出,比浓重的鲜血更令人窒息。这一场深远的杀伐中,这一片惨烈的战场上,整个九夷族,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们未来的路,又将何去何从?
“这些年我只知道,王族杀了我的母亲,我便要东帝偿命,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如果我成功了,王族必然再杀我,九夷族也一定会继续复仇……这样没有终止的轮回从我这里开始,会化成两族的宿命永远延续下去,那么跟着我拼杀流血的人们,我的族人、部属,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牺牲,为什么要卷进这样的杀戮,为什么要被当作棋子利用,他们活着难道就为这个吗?我能给他们的,也就是这样的生活吗?”不由自主说出的话,有几分迷茫,有几分疲惫,她突然抱歉地一笑,扭头道,“公子怕是要听糊涂了吧?”
苏陵同她缓缓并羁前行:“我相信公主的确是真正爱护着自己的族人,但太多的责任有时反而是一种束缚。其实我们不妨换一种想法,即便不是跟着公主逃亡和战斗,九夷族难道就能摆脱眼前的境地吗?倘若没有公主支撑局面,情况只会更糟。目前身在局中的每个人,从最高的统帅到一个最普通的士兵,求名求利或是求生,总有着自己的目的和不得不做的理由,大家不过是带着各自所求走上了同一条路,说到底就这么简单,其实谁也不必为谁负责到底。”
且兰沉思片刻,低声道:“身在局中……那公子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我可以冒昧一问吗?求名求利或是求生,似乎都不应该是你的目的。”
微风中苏陵目视前方,发带轻轻飞扬,衬得他神色温怡洒然:“苏陵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身处乱世,得遇明主,但求报此知遇之恩,所作所为亦不负男儿此生罢了。”
且兰立刻问道:“但公子又怎能确定,所遇之人,值得你一生追随?”
苏陵目光一抬,笑道:“是与不是,需要公主自己去看。”
两人同时抬头,前方不远处子昊勒马独立,离司和墨烆随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没有特别的事情,他们绝不会轻易去打扰自己的主人,然而跟随他的步伐却早已成为生命中一种理所当然的习惯。
不必为谁负责,不必想得太多。世上有几人能够真正如此?即便手握天下,那份恣意妄为的洒脱也是遥不可及的吧。雍朝的东帝,无论何时都不可能为自己而活,在她的肩上,也早已有着九夷族这副沉重的担子。或许,今后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让族人永远这样安宁地生活下去,不再在铁马烽烟中拼斗,不再于流血牺牲中挣扎。
且兰轻声叹息:“苏公子,九夷族能有今日,我真的十分感激你。”
苏陵却道:“其实公主真正要谢的应该是主上,三年前我是奉了主上密令保全幸存的九夷族人,不知公主现在是不是已能体谅主上的苦衷?”
瞥见他眼中一丝深意,且兰勒马停住:“公子此话,是想问我九夷族如今的立场吗?”
苏陵道:“请公主见谅,有些事,苏陵得不替主上思虑周全。”
从这几日的种种决断看来,主上是要扶持九夷族成为第二个昔国,并对这且兰公主十分另眼相看。昔国不会背叛东帝,却不代表曾经与王族不共戴天的九夷族亦不会,连离司都不十分清楚的那一场刺杀,主上虽只字不提,却显然造成了十分严重的后果,以至于今日在酒肆中乍见面时,他几乎以为那毒已到了难以压制的地步。实际上,他本不赞成这一路纵马赶路,但谷中山路崎岖难通车驾,又要赶在天黑前到达目的地,以免露宿深山,无奈之下只得如此。而接下来要去的地方,看主上的意思并不打算避开且兰,那这一席话便不得不问了。
风扬衣袍,在前方男子眉宇间掠过深远的痕迹,明亮如金的阳光并没有消融他周身不变的淡冷,且兰目视那身影良久,逐渐沿他的目光望向山野间悠然美丽的画面:“天下虽大,莫非王土,九夷族想要得到真正的安宁,已别无选择了,对吗?公子可以相信,面对洗马谷这片祥和的土地,九夷族至少不会做王族的敌人。”
苏陵点头道:“好,希望公主能永远记得此话,公主请随我来吧。”
众人离开九夷族暂居的地方,开始继续往山谷深处而去,一路上快马不停,深入终始山腹地,终于在日落前来到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除苏陵外,包括子昊亦是第一次来到这深隐于群山中的峡谷,沿途看似悠远平静的山林中实际暗哨重重,若无人带路,根本无法接近这方圆数十里地。且兰是多年带兵之人,一路发觉这峡谷设兵布阵防御森严,竟如一个严谨有度的大军营,不但隐秘,而且易守难攻。倘若有心屯兵至此,纵有皇非、姬沧这等人物率大军前来,怕一时间也难以攻克。
不多时到达岭前,与初时只见鸟飞猿啼、古木参天的山涧相比,阵阵呐喊冲杀、剑戟相交的声音顿时清晰地传入耳中。偌大的山谷腹地开阔平坦,足以容纳数万人齐聚,远处飞骑扬尘,驰骤纵横,似是轻甲骑兵正在交锋对阵;近处令旗翻舞,变幻无穷,却是步兵演练阵法。众人并未深入,只从旁观看,但他们刚一出现,前方点将台上便有两人转头看来。苏陵事先已得子昊吩咐,遂将手中马鞭一摆,示意他们不必来见,两名将领遥遥欠身致礼后,继续督促战士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