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昭公离朝之后,苏陵以昔王身份兼领中枢要职,此时惯穿的水色蓝衫依例换做聚云纹紫锦朝服,风流文雅更添三分贵气,只显得气度卓然,温文沉练,但却丝毫不因权位之重而令人觉有压迫,不改谦谦君子之风。叔孙亦则着朱缘紧袖单袍,配以透雕金簪束冠,外罩缠丝软甲,一身儒将装束,眼底隐约的红丝表明他可能又是一夜未眠,但目光仍旧予人沉着智慧的感觉。
待到近前,苏陵先对且兰颔首施礼,跟着低声禀道:“主上,昨夜接到加急奏报,昭公日前在归国途中病重辞世,灵柩已由统军禁卫护送,还归昭国。”
且兰闻言微惊,“昭公……唉,昭公已年过古稀,一直抱病未愈,没想竟这么快……”
“拟旨以国礼厚葬,着其长子继承封国,荫封余下二子,不必入帝都谢恩。”
子昊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波动,仿佛渊海底处暗流急涌而过,旋即消沉,换作淡淡话语。长夜最后一抹星辰的痕迹隐隐泯灭于天光尽头,日月更迭,交替无声。
“臣会妥善安排,请主上宽心。”苏陵抬头答应,再道,“漠北来人想见主上一面,不知主上意下如何?”
子昊修眸轻轻一挑,稍加思量,举步前行,“见见也好,带人来琅轩吧。”
“是。”苏陵略一点头,先行告退。叔孙亦则陪东帝二人往琅轩而去,边走边道:“这几日据斥候传回的情报,姬沧回师后调兵沁水边城,以酷烈手段镇压叛乱余党,当众斩杀七百余人,包括当年侥幸得存,宣国大王子九岁的遗腹子姬原及其母冉妃,将此二人极刑碎尸。依照主上吩咐,此前漠北、赤陵分舵除一十三名暗部精英外,已全部撤离沁水,潜入七城,昨日传来消息,姬沧开始在刑卫、高阙等地调集兵力,总数接近二十万众,其中多以步卒、车兵为主,至少配备驰车三千余驷,革车千乘,乃是攻守兼备的精锐重兵,但赤焰军最为核心的主力骑兵尚驻军支崤,暂未有所异动。”
用兵之法,察情为先,战而不知敌情者,必失先机。是以王师专门设有先机营,抽调六军最为忠心精干的战士,配合冥衣楼渗透各国的势力收集情报,每时每刻,都会有各路信息送入由叔孙亦直接掌管的先机营,再由其甄别汇总,上报东帝,所以每天清晨第一个来重华宫的人必定是叔孙亦,风雨无阻,几乎已成惯例。
子昊道:“赤焰军骑兵乃是姬沧纵横北疆的依恃,这时自要养精蓄锐,刑卫之外,七城尚有何动向?”
叔孙亦对军情了然于胸,当即不假思索地道:“姬沧在刑卫据兵,西跨厌次,东收仇池,下一步便会推进到丹昼,七城可说尽数落入他手,唯有扶川因据沫水之险尚算保持独立,但实际也已成为宣军战备之地。不过奇怪的是,除去七城,姬沧未从原属后风国领地调动分毫粮草辎重,以至军备速度大大减缓。”
子昊淡淡道:“在楚国大乱之前,自在堂主白姝儿与姬沧暗定密约,以后风十城换取皇非败局,楚国既亡,依约这十座城池已经属于穆国。”
此事是通过子娆密函传回,叔孙亦与且兰皆是首次听闻,前者蹙眉道:“自在堂白姝儿,是她与宣国合作,挑拨离间,令穆国兵不血刃,坐收渔人之利,这个女人可算不简单。”
子昊负手缓行,向来平静的声音底处冰流隐现,“她的确很聪明,聪明而且有用,所以到宣国开战的这段时间足够她在穆国笼络人心,助夜玄殇登上王位。”
叔孙亦与且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感觉到他话语冷冷,竟是透过无痕的杀机。且兰柔声道:“现在我们所余的时间大概不足二十日,依照宣军目前的布置,沩江水路将会成为此战的关键,穆国军队的动向不容忽视。若夜玄殇无法登上王位,太子御必与姬沧联盟,势将对帝都造成不可估量的威胁。”
叔孙亦点头表示赞同,却一抬眼,不知何时,身边已尽是重重碧色,烟岚远近,如晕如染,四周薄雾寂静环绕,疏林潇潇,只见千叶落舞,微光深处一静一动,透出莫以言说的生机。
叔孙亦尚是第一次进入琅轩禁地,一时被这静谧的气氛所慑,却同时感觉到面前二人安然自若的脚步,一袭青衫,一抹白衣,仿佛是划过幽深翠色的涟漪,本自一体,不觉分毫突兀。在东帝身旁,且兰身上似乎有种别样沉宁的气息,白衣飘逸只见清明平静,就像阳光下冬日晴雪折射出净敛的微光。
这样的且兰,有别于叔孙亦所见惯千军万马中英凛的姿容,谋断家国时决绝的女子,却和她身边之人有着不谋而合的相似。
真正的东帝与王后,两人一如冰海深渊,永远不容人探知究竟,一个却像月底清潭,照映人心分毫毕现。
琅轩禁地乃是王族历代藏书之处,其中不同深宫奢华,高者为台,反见清奇,深者为室,幽然洞虚,千万修竹轩然错落,形成无边碧海,看似随意清静,内中却嵌合奇门九宫布局,身处其中,每一步所在都似相同,但又予人变化无穷的莫测之感。
可以想见,若是有人贸然而入,即便能过得了暗中影奴那一关,亦无法在这穿延四方的阵法之中侥幸得脱,这竹林天地,可谓是王城之中最安全亦最幽秘的地方。
稍后苏陵带人求见,随他一起来的是个比且兰略略年纪的冷俏女子,虽以杏黄丝带束发,身着男儿惯穿的紧身软甲武士服,但玲珑姣好的身段与那双亮丽微挑的眼睛却让人一见难忘,尤其在衣袍衬托下修长的双腿,令她显得高挑纤美,极具风致,而背上交叉斜挂的两柄短刃双刀更表明她应该有着不错的身手。
待见到竹林中的年轻男子,她忍不住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瞬,似乎有些诧异这青衣素容之人便是东帝,直到与面前清凛的双眸倏然碰触,才似乎微微一震,低下头去:“遥衣奉勃言王子之命,叩见王上!”
面前无人作声,遥衣垂眸半晌,略微有些诧异,方要抬头,只觉面前碧影飘闪,突然间便有一刃竹叶无声无息向她面门射来,不由吃了一惊,腰身一折向后翻出。
林中微风忽起,更有碧叶飘落,遥衣娇叱一声手中现出短刃双刀,只见飞旋的碧叶之中一抹深色闪电般移动,进退间不时有轻芒掠现,与四面凌空的竹叶形成一片纵横交织的密网,下一刻纷纷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