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离、浮翾二剑乃是世上至阳至阴的两柄利器,夜玄殇与子娆亦是放眼天下为数不多的高手。两人对彼此的武功性格再熟悉不过,几乎每一剑出,都指向对方招式中致命的破绽,只要任何一人稍有疏忽,便是血溅当场的局面。
四面纱缦越飞越急,两人此刻交手竟比方才苏陵、瑄离快了数倍不止,往往剑光甫动,便已改换招式,一人招式甫出,便已令对方处于绝对的威胁之下。殿中诸人看得惊心动魄,楼樊双目圆瞪,紧盯着场下缠斗的两人,恨不得自己拔剑上前,旁边墨烆也暗中抬手握住了剑柄,一旦子娆遇险,便要出手相助。苏陵眉峰轻蹙,无意转头,却见子昊微微合上眼睛,仿佛根本对眼前之战毫不关心,玉帘金幔深处,灵石幽光徐馀转落,数周之后,他似乎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唇角却掠过如丝的笑痕。
苏陵见此情形,心中微微一动。便在这时,子娆与夜玄殇一招相交,两人错身面过,忽然同时出掌,半空中真气交撞,夜玄殇一声长笑,身形疾速后退,归离剑还入鞘中,双掌在白姝儿和斛律遥衣身上一拍,道声:“走!”内力到处,将二女送出殿外。
白姝儿和斛律遥衣的轻功本便出类拔萃,借此助力凌空越过禁宫侍卫,遥遥向着御苑落去,外面顿时响起一片呼喝,跟着便是侍卫们的惨叫。夜玄殇同时冲出殿外,子娆足尖轻点,挺剑追击,却觉眼前劲风扑面,数名侍卫被人拍中穴道扔了进来,便被这么一阻,夜玄殇三人早已消失了踪影。
子娆拂袖一挥,几名侍卫滚翻在地,靳无余、叔孙亦双双出手将人接下,只听子娆冷哼一声,喝道:“封锁王城,给我抓活的!”禁卫们应声而动,子娆回头看向子昊,子昊也正抬眸看她,这时淡淡一笑,道:“此事便交给你处理吧。苏陵,你随朕来。”
苏陵在长明宫内殿待了数个时辰,离开之时日已偏西,天光将尽,万里彤云将遥远的天际染作一片暗金流紫,衬着帝都巍峨的宫阙,仿若这千年王朝浓烈如血的画卷。他站在回廊之前,望着渐浓渐暗的天色出神,过了许久,突然深深呼了口气,仿佛要借着这口呼吸将一些沉重的东西从心中驱走,而后离开寝殿,直接向王后居住的重华寓而去。
重华宫瑰丽的殿台光影如画,淡紫色绣金凤的帷幔之后烟香袅袅,且兰和含夕正守着一只翡玉棋盘对弈。且兰看起来似是有些心事,几盘棋都走得马马虎虎,苏陵来时,含夕又赢了一局,丢开棋子叫道:“不玩了,不玩了,且兰姐姐你今天总是输,我不如跟苏公子下棋。”
且兰笑了笑道:“鬼丫头,让你一局你就得意,莫要捣乱,苏公子有要紧的事呢。”
含夕撇了撇嘴,召唤侍女去拿茶点。苏陵看了一眼案上棋局,对且兰微微笑道:“主上方才传下旨意,要我二人亲自挂帅,发兵金石岭,我们要抢在穆王之前控制白虎军。”
且兰道:“这么说,主上已经确定是穆王出卖了帝都?”
苏陵道:“穆王的事情九公主会亲自处置。穆国虽然背叛了帝都,但白虎上将卫垣乃是我们的人,为了他手中这支精兵,我们也不能对金石岭坐视不理。主上的意思是要我们暗中发兵,取贺岭险道直插敌军背后,纵然白虎军兵败是个圈套,对方也必然措手不及,这一仗我们胜算很大。”
且兰道:“我们有多少兵力?”
苏陵道:“两万五千。”
且兰不由一愣,蹙眉不语。含夕托腮坐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突然轻声问道:“且兰姐姐,你们又要去打仗吗?金石岭是不是会死很多人?”
夕阳余晖透过窗子照在她白玉般的脸上,投下些许迷蒙的光影,淡淡的朦胧漫过那双美丽的杏眸,不似平日一眼望穿的透澈与清灵。且兰无意抬头,忽然感觉苏陵神色间有种隐约的悲悯,只听他道:“乱世当前,每个人都逃脱不了自己的命运,尤其战场之上死伤难免。白虎军遇袭如果是真,那伤亡必然十分惨重,王师此去,恐怕也有许多战士将要埋骨他乡。”
含夕身子似乎轻轻一颤,低下头去,很久很久再也没有说话。
第六十二章 九石归一
日落帝都,黄昏之后。琅轩宫废殿的桃林深处,玄衣男子合目躺在当中一块光滑的平石上面,日暮余晖透过花枝,点点洒满衣衫。令那抹冷峻的色泽看去十分闲逸柔和。风吹花动,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幽魅的身影,步履轻轻走到他面前。
那玄衣男子仍旧闭着眼睛,来人手中捏着一枝含苞欲放的桃花,轻轻敲打着掌心,道:“你倒好闲情,躲在这里偷懒,害我满宫禁卫忙得人仰马翻。”
玄衣男子叹了口气,道:“唉,袍都割了,义都断了,我还不躲远点睡我的觉,难道等着被人乱剑砍死吗?”
来人似乎轻声一笑,踏上平石,突然足尖微抬,便向他腰间送去,啐道:“再不起来,我可真要砍了!”
玄衣男子明明还是仰卧着的姿势,忽然轻飘飘向上一滑,下一刻,人已到了她身后,道:“怎么,还没打够?你的剑法虽然不错,但想要赢我恐怕还是有点难度。”
来人睨视他道:“刚刚也不知是谁,打着打着就落荒而逃,现在倒来吹嘘。”
玄衣男子低声笑道:“再打下去怕是所有人都看出我们在演戏了,好男不跟女斗,让你一次何妨?”
来人纤腰轻转,暮光下修长风眸潋滟如星,盯住他曼声道:“穆王殿下,你若是再不老实交代那蝶千衣是怎么回事,信不信我假戏真做,先跟你算一算这笔旧账?”
这玄衣男子正是刚刚在长明宫中与王族翻脸决裂的穆王玄殇,桃花下的女子却赫然便是誓要杀他而后快的九公主子娆。两人此时浑不似大殿之上兵刃相见的情形,一人浅笑嫣然,一人手执花纸,懒洋洋的道:“方才我在长明宫陪公主殿下演了那么一场好戏,所有人都知道穆国反了帝都,出卖军情的人很快便会再与皇非联络,不愁抓不出这个内鬼,如此还不算将功抵过吗?”
子娆轻轻哼了一声,“一码归一码,别人背后弄鬼,你是心中有鬼。”
夜玄殇哈哈大笑,遂将白姝儿儿借蝶千衣的身份刺杀皇非之事如实相告,末了又道:“我不过怕你寻姝儿晦气,才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后面这假神医恐怕她未必知情,想要知道究竟,还是要找到蝶千衣本人再说。”子娆在他说话时,脸上笑意便已渐渐消失,片刻之后淡声道:“自然不是她,这位假神医瞒天过海,手段高明,并非她能左右之人。”
夜玄殇道:“莫非你知道她是谁?”
子娆抿唇不语,微风吹拂衣发,露出她幽魅的容颜,那双清眸之中现出一种难以名述的神色,就好像日落寒潭,星沉大海,一片黑泠泠的幽静,“巫族之人皆擅蛊术,但有两种血蛊唯有长老级以上的人物方能操纵,一种是四域噬心蛊,你曾见识过它的厉害,第二种便是今日药丸中的五经血轮蛊。尤其后者,若非离境天大长老亲手下种,断然无法施为,而若不是与施蛊者有血缘关系之人,亦不可能化除这蛊毒。”
夜玄殇心知巫族离境天血脉传承当世唯有两人,正犹豫要不要将婠夫人之事告诉她,子娆已走到石上盘膝坐下,道:“她既然施出五经血轮蛊,我便有办法把她找出来。待会你跟在我身后,一见面立刻动手,千万不能让她和我说话,务必切记。”
夜玄殇点头道:“有我在,你放心。”
夜幕渐深,月色下桃花纷纷,晶莹如雪。子娆收摄心神,十指法诀变幻,碧玺灵石被她以元阴真气催动,呈现重重幽芒,逐渐向外扩大,在她周身化出莲华一样的清光。夜玄殇曾经接触过巫族血蛊,此时忽然感应到一股与四域噬心蛊相似的邪异气息,只见子娆身畔落花飞舞,重重光色如幻,灵动流转,片刻之后,一点血光自她指尖幽然升起,悬于半明半暗的空间,散发出寒邪诡异的光泽。
夜玄殇眉心微微一收。子娆祭出血蛊之后张开眼睛,双目中幽芒隐现,夺目慑人,那血蛊之上的色泽不断流转,渐渐淡去,而子娆眸心的光泽却越来越暗,越来越深,看去竟似一片幽浓艳丽的血色,衬着她雪肤魅颜,美得叫人心生不安。片刻之后,她四周莲光散尽,徐徐站起身来。
夜玄殇不敢有失,紧随其后,两人一路出了王城向东而去。此时天色已经全然黑下,子娆身法飘忽迅捷,幽云般在雪地之中前行。四下密林如织,烟雾成雪,荒山野岭,人踪尽绝,两人提气疾奔,不过小半个时辰已近雍江之畔,但闻阵阵惊涛拍岸,夜色茫茫掩映大江。夜玄殇见子娆停下了脚步,放眼望去,云中冷月若隐若现,不远处一艘小船正穿过波涛悠悠荡向江心,幽黑的船身融在夜色当中,若非他目力过人,恐怕一时也难以发觉。子娆忽然纵身而起,向着小船遥遥落去。
夜玄殇怕她遇险,身子一晃掠出江岸,落在船头时反而抢在子娆之前,反手将舱门推开。舱中亮着一盏油灯,一个面笼薄纱的青衣女子暮然回首,夜玄殇记得子娆吩咐,抢进船舱当即动手,疾点那女子喉间哑穴,同时连封了她数处穴道。他原本知道蝶千衣是假,出手未留余力,却不料一招落下,发现对方功力全无,当即生生收回三分力道。饶是如此,那女子亦浑身剧震,闷哼一声向后软到,夜玄殇道声“得罪”,抬手揭开她面纱,赫然正是自帝都失踪的百仙圣手蝶千衣。
这时子娆身子微微一颤,张口喷出一片血雾,夜玄殇吃了一惊,急忙伸手将她扶住。子娆操纵蛊虫寻找蛊主,真元消耗甚巨,靠着他肩膀调息了好一会儿,方睁开眼睛道:“不碍事了,你先搜她身上,是否藏有九转灵石。”
蝶千衣听到“九转灵石”的字眼,眼中微微露出犀利的神色。夜玄殇先扶子娆坐下,俯身在蝶千衣身上搜过,却一无所获,摇了摇头,随手解开了她的哑穴。子娆问道:“金凤石在哪里?”
蝶千衣眼睛在夜玄殇身上转了一转,方才看向子娆道:“你是来找金凤石的?”
子娆的声音听去极其冷淡,“若不是为了九转灵石,我这一生都不想再见到你。”
蝶千衣面上却露出笑意,上下将她打量,“你这丫头倒也厉害,居然能以莲华之术操纵我施下的血蛊,可知只要有一丝不慎,你现在便是一具蛊尸了。”
子娆冷冷道:“那也要多谢母妃,无论如何我身上也流着巫族离境天的血脉,区区血蛊又算得了什么?”她突然口称母妃,夜玄殇倒未十分惊讶,只因此刻他也已经想到,婠夫人身为巫族离境天传人,自然像巫医歧师一样知晓以九转灵石所施的秘术,白虎秘卫发现的那具尸身虽然不假,但真正的蝶千衣其实早已被婠夫人取代。巫族移魂之术匪夷所思,若非早就知晓这一秘密,任谁也不会怀疑为东帝诊治的神医另有其人。婠夫人一心想要覆灭王族,正好趁机暗算东帝,就算落蛊不成也会挑起穆国与王族的矛盾,其用意之险、心机之深可见一斑。但她千算万算,却未料到子娆非但觉察出毒蛊,更加毫无保留地信任夜玄殇,此时帝都并未像她所欲预料的那样发生动荡,这血蛊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婠夫人盯着子娆森然道:“你既然自承是巫族之人,为何处处维护王族?拿东帝之母出身凰族与我巫族素有深仇,你不杀了他,反而救他性命,巫族哪里有你这样的传人?”
子娆冷冷一笑道:“母妃或许忘了,我与凰族也有血脉之缘。何况母妃针对王族与凰族,难道只是为了复仇那么简单?九华殿上那张王族宝座凤后坐了上去,母妃怕是也眼热得紧吧。为了这个,你可以出卖所有的亲人,我这个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婠夫人听她提到王族宝座,目中透出热切的光芒,“你知道什么?那是九域四海至高无上的权力,天下谁人不想要?和这个相比,亲人又算得了什么?在那王座面前只有敌人,就算是亲人也一样会杀你害你。”
夜玄殇突然道:“原来夫人心中根本没有‘亲人’二字,无怪在穆国挑唆我父子反目,兄弟相残。”
婠夫人冷笑道:“你父兄若不是早便心存隔阂,他人再多说又有何用?说到底都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哼,不是我这些年精心安排,此时又哪来你这个穆王,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在楚国做质子,永无出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