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子昊再次睁开眼睛时,除了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看起来已经安然无恙。且兰手中拿着那个药瓶,正愣愣地看着他。看到他这么快恢复如常,她脸上非但没有惊喜,反而透出一种极深极深的痛楚。
“你一直瞒着我们。”且兰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方才练剑过招时轻松的神情早已无影无踪,“你让我和苏陵带兵去洗马谷,调走身边所有将领,抽空了帝都所有兵力,你究竟要干什么?这是子夜韶华的汁液,我曾经在医女手中见过。苏陵并不知道你在服用这种药,你连他也瞒着,让我们觉得你已经一天天好起来,然后设法遣走我们所有人,你是不是,想自己面对皇非?”
她问的又快又急,仿佛如果不一口气说出这些话,便会被生生闷死在心里,子昊看了她半响,眉心轻轻蹙起,“且兰,你实在是太聪明了,有时这也未必是件好事。”
且兰用力握着手中的药瓶,美丽的面容因惊痛而发白,“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你答应过我不会分离,但其实你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子昊道:“我答应过会给你足够的力量,去保护自己珍视的东西。”
且兰蓦地怔住,一动不动地跪在他榻前。面对那双曾经令人迷醉的清眸,她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看穿一样,有种坠落的痛楚,彻悟的震惊,然后她忽然笑了,“原来在你心中,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任何人。你是九域苍生的主宰,我们所有人都只能仰望你,服从你的意志,遵从你的决定,因为无论什么事你都是对的,你的安排都是最好的。我还是不够聪明,直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个问题,我们每个人都不该奢望与神同在,我们的感受,我们真正珍惜的,对你来说根本无需考虑。”
她终于转开目光,细密的睫毛覆落星眸,遮住了一片莹澈的光影。子昊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却什么都没有说。过了片刻,他才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谟的声音道:“联的决定自然不会有错,你和苏陵只要尽到自己的责任,其他事情与你们无关,也无须你们多想。”
且兰猛地站了起来,但是面对子昊苍白的面容,她没有发怒也没有落泪,光影暗处的眉目间渐渐流露伤痛的神色,更有一丝无言的坚强。这一刹那,一句话,她突然明白了很多事,从相逢到离别,她离他从来没有这么远,却也从来没有这样近。有些事情她不是不知不懂,但要接受现实却需要太多的勇气 ,方才激动下说出的话,现在她已经觉得后悔。
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再说,或许在内心最深处,她早已经预知这一天的来临,亦知道他终将离她而去,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那种悲伤早己凝结在心底,再也不敢去碰触。所以最后她只是紧紧握住他送给她的剑,抬头道:“我知道了,我走了,你……你保重。”
说完她转身快步向外走去。她走得很快很快,不停留,不回头,白色的战袍在漆黑的夜色之下随身飞扬,像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鸟儿,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子昊默默注视着这个世上与他血缘最近,名分最亲的女子决绝而去。有些话或许已经不必再说,他知道她已经懂得,他所能给她最好的保护,这个聪慧的女子,终会有她应有的幸福。
第六十五章 真相如刃
含夕来到烈风骑大营已经是三天之后,将她接到此处的是瑄离。金石岭上,大战甫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鲜血的气息,遍地残尸烈火昭示着这里刚刚进行了一场惨烈的厮杀。瑄离到此之前已经接到消息,知道王师在两日前奇兵突袭金石岭,白虎军得援军相助杀出重围,一解多日之困。由眼前的情形可知,这场战役要比想象中更加激烈,整座金石岭前漫山遍野的尸首便是最好的证明,可见为突破北域大军的封锁,对方亦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含夕随着护送他们的兵马穿过战场,一路上眼见人马伏尸,血腥遍地,风中愁云惨雾,仿佛将天日也遮蔽,行走其中便像是身入无边的地狱,每一步都可能踏到血肉模糊的尸骨。含夕自出生以来,何曾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起初还煞白着脸勉强坚持,快到大营时终于忍不住,伏在马上呕吐起来。
瑄离命人停止前行,扶她到路边休息了一会儿,道:“公主,我还是派人先送你回支崤城吧,此地正值战时,若是君上决定强攻洗马谷,很快还有更激烈的大战,实在不宜久留。”
含夕死命抓着他的胳膊,将之前吃下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一张俏脸也白的吓人,但却坚持道:“我没事,我要见皇非。”
瑄离平日待人虽然总是一副冷淡模样,但一路上对含夕却颇为温和,见她嘴上说没事,身子却在寒风中一个劲儿发抖,便将自己的裘衣解下披在她身上,方下令继续前行。烈风骑主营很快出现在眼前,含夕策马转过山坳,一眼看见熟悉的朱雀战旗,眼中突然涌上泪水,便像受尽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一样,打马便往营帐方向驰去。
瑄离随后跟上,还没到营前,便感觉一股令人心寒的杀气。瑄离久在军中,打眼一看便知道军前正在行刑,果然迎面两列刽子手抬了几具尸体下来。含夕轻呼一声,吓得紧紧闭上眼睛,瑄离见被杀的竟是十九军部中几名首领,心下也是一惊,喝住来人问道:“怎么回事,何故军前斩将?”
中军执行官一脸惊惧未消,认得是瑄离,上前回道:“先生,是君上的命令。”
瑄离道:“为了什么事?”
那执刑官道:“几位首领刚刚和君上在帐中议事,听说似乎是……似乎是莫多大将言语中辱骂了宣王,君上一怒之下竟然下令将人推出去斩了,方才赤哈大将他们差点动起手来。”
瑄离眉心微蹙,挥了挥手,那执刑官带人抬着尸首匆匆退下。
烈风骑主营帐前仍旧存留着浓重的血腥气。瑄离与含夕翻身下马,十九军部大首领赤哈和几名将领迎面出来,看了他俩一眼,哼的一声摔门而去。含夕进到帐中,只见一身赤色织金战袍的皇非斜靠虎案,冷冷看着几名首领离开,含夕本来见到他满心委屈想要倾诉,但与那阴戾的目光一触,身上竟然泛起莫名的寒意,话到嘴边忽然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叫了一声,“皇非。”
皇非这时才转回目光,烈风骑亲卫仍旧手托莫多大将等人的首级跪在帐前,旁边方飞白、吴期等人似乎都还没有从方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瑄离对座上躬身一揖,呈上一封书信,并没有说话。他已将东帝的书信带到,亦将含夕平安送回,一个聪明人在这时候是绝不会多话的。皇非抬手轻轻一挥,面前亲卫托着血淋淋的首级退了出去,当他起身走向含夕,轻轻抬手抚摸她脸庞时,含夕再也忍耐不住,扑在他怀中放声大哭。
接下来几日,王师与白虎军退守洗马谷,皇非却没有像众人猜测的那样挥军追击,只命令十九军部驻兵将洗马谷所有出路封锁,烈风骑却退兵雍江,将锋指向了位于上游的帝都王城。
含夕知道瑄离回来时带来了东帝的亲笔书信,她没有见过那封信,但从皇非看过信后的表情知道,那是一封约他决战的战书。含夕熟悉皇非,从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皇非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人的挑战,即便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应战的必要,少原君皇非也不会令对手失望。她还知道在苏陵和且兰离开之后,现在的帝都或许已经是空城一座。
没有人会认为烈风骑数万精兵攻不下一座无人守卫的城池,哪怕那是雍王朝的国都,八百年来主宰九域的圣地。如果说这世上有一支军队能够威胁到帝都,那么这支军队一定便是烈风骑。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人能够成为东帝的对手,那么这个人一定便是皇非。
不知为何,含夕心中竟有些担心帝都,虽然明知长明宫中那个人是亲手毁掉自己家国的仇人,却还是忍不住会这样想。军营中的夜晚常常有些苍凉的歌声传来,伴着金柝声声在旷野中回荡,让人久久难以成眠,这时候含夕总会握着离开帝部时子昊交给她的那个小银筒,一个人望着帐顶出神。银筒上的花纹仿佛还带有他指尖的气息,就像温泉海旁的子夜韶华轻轻绽放。他的微笑,他的目光,他从来都是那样温柔,即便在知道她出卖了王族之后,仍旧没有改变分毫。
含夕很想知道这个银筒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他说过如果她想要报仇,只要打开它就能实现,直到现在她对他说过的话都深信不疑。有几次她几乎已经按捺不住好奇,但是每当拿起这小银筒时,她心中却总会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一些可怕的东西,一旦打开就会毁灭一切,再也无法收回。
下令烈风骑驻扎雍江的第二日,皇非将含夕送回了支崤城。因为他亲自率兵护送,所以含夕并没有反对。一路进入宣都,迎面便是常年不散的雪雾,雄伟的支崤城仿佛隐于云端,曼殊花迷离的香气令得这座九域传奇的机关之城更添神秘。含夕第一次见到一座城池像活的一样,无论城楼还是长街似乎随时都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宣国王宫更加像是一座金碧辉煌的机关堡垒,处处充满了奇迹。
原本离开帝都后,含夕一直有些郁郁寡欢,除了皇非之外也不太和别人说话,直到此时才稍微恢复一些,听说支崤城竟是瑄离亲手设计的,便好奇地询问究竟,瑄离倒也颇为耐心,沿途对她指点介绍。他既博学多才,人亦风流倜傥,很快逗得含夕露出笑容,先前满心愁情便也开解不少。而与此相比,皇非的神色反而有些冷漠,当踏入宣国王宫琉璃花台时,含夕从他眼中看到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情绪,那是冰岭雪峰孤绝的颜色。
晚上含夕躺在宣王宫华丽的帐幔中仍旧无法入睡,冷月照窗,辗转半夜,眼见天将拂晓,索性披衣起身独自向外走去。她记得白天来时曾见过一片盛开的曼殊花,穿过曼殊花丛便是皇非住着的琉璃花台,但是走出寝殿不多久,却发现这里的道路好像迷宫一样,如果没有人带路,根本就找不到琉璃花台所在。
就这么几个转折,连回寝殿的道路都也不知所向,含夕踏着月色独自在王宫中穿行,一阵阵薄雾缭绕殿阁,更显得深夜幽幽,渺无人迹。她不由有些害怕,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就在这时,却突然听到宫苑深处传来隐约的人声。
含夕隔着一丛花林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对面月影下有两人正在说话。
因为距离尚远,声音传到这里已经极轻,显然两人本也是在压低声音交谈,她正觉奇怪,忽然听见其中一人声音略略提高,“不管怎样,你若是做出对君上不利的事,我绝对不会答应!”
另一人冷哼了一声道:“看来你已经忘了后风国是亡在谁的手中,竟然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先前那人道:“你曾经说过不会为后风国复仇,为何现在又要与君上作对?”
另外那人道:“我现在也没想去替后风国复仇,我只是不愿扳倒了姬沧,最后却死在皇非的手中。难道你感觉不出,现在的皇非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少原君了吗?”他说话时微一侧身,一道月光照在他脸上,含夕赫然看清这人竟是天工瑄离,先前那人也同时转过头来,却是一直跟在皇非身边的召玉。
召玉一阵沉默,稍后方道:“君上近来性情似乎是有些不一样,那天他莫多大将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想到。”
瑄离冷冷道:“杀人是会上瘾的,或许有一天,他连你也会杀。”
召玉立刻道:“不可能!你不会明白君上和烈风骑将领之间的关系,我们这些人都曾跟他出生入死……”她话未说完,便被瑄离打断,“那是以前的皇非,对于现在的皇非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人不能死。当时的楚王,曾经的姬沧他都杀得,为什么不能杀你?”
他说话的声音虽轻,但“楚王”两个字却像晴天霹雳一样传入含夕耳中,她突然间明白了很多事情,很多她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又或许根本不愿去想的事情。她一直以为杀害王兄和灭掉楚国的是同一个人,也一直以为皇非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楚国……子昊当真没有骗她,他既然亲口承认灭楚的事实,便不必在这件事上对她隐瞒,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逐鹿天下的棋局,他们每个人都不过是别人手中拨弄的棋子。
风露重,深夜寒。含夕站在回廊的阴影下,感觉冷得像是身在冰窖,瑄离与召玉又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清楚,只看见召玉最后顿了顿脚,转身而去。瑄离目送召玉离开,冷月之下俊美的眉目仿若冰雕玉琢,透出淡淡寒意, 突然他倏的转头,看向含夕所在的方向。
凄迷的夜雾轻锁楼台,一身白丝软袍的少女站在月色深处,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仿佛是从黑暗中走出的幽灵,那美丽的面容令人心悸,却亦有种邪异的气质吸引着人的目光。瑄离见是含夕,微微吃了一惊,心知她定然听到了他和召玉的对话。这时含夕徐徐走到他面前,问道:“方才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瑄离没有回答。他能在宣王面前隐忍这么多年,并周旋于少原君和北域众臣之间,自非等闲人物,心中纵然惊讶,面上却不曾流露分毫,何况他一时也弄不清含夕这样问究竟是什么意思,当然不会轻易作答。含夕清灵的秀眸此时像是有丝缕冷雾缭绕其中,又道:“是不是皇非杀了楚王,你知道,对吗?”
瑄离忽然明白,含夕对楚都曾经发生的事情竟然一无所知,心念稍转,道:““公主是想问当时楚都发生的事?”
含夕眼中雾色幽幽,一字字说道:“把你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不要骗我。”
瑄离触到她的目光,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他毕竟功力比含夕高深许多,当即生出反应,倏地向后退步,道:“公主的疑问我可以替你解答,我们换个地方说好吗?”
含夕站着不动,淡淡道:“你说,我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