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羿道:“这个娘亲没有教过。”
玄衣人将缰绳交到他手中,“来,试试看。”
子羿觉得他手臂一松,立刻紧紧抓住缰绳,心中虽然有些害怕,却更加兴奋新奇。快马离开闹市,玄衣人在他耳边低声指点。子羿生性聪明,很快便知道如何控制马速,操纵马儿左右转弯。那玄衣人不断在后提点,护着他纵马疾驰,两人一路跑到城郊,子羿开心地叫道:“若是娘亲在就好了,她还没见过我骑马呢!”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一日一夜,娘亲一定在到处找自己,不由心下牵挂,收了马缰道,“我想回家了,娘亲不见了我,肯定很担心。”
那玄衣人一手提缰,在一处溪流旁勒马,“放心,你娘很快便会来找你,我们在这儿等她好了。来,我试试你武功。”说着翻身下马。子羿自己从马背上跳下,伸手抚摸黑马,甚是喜欢。玄衣人对他招了招手道:“你来抓我,若能抓住我,我教你自己骑马。”
子羿眼睛熠熠发亮,显然极是高兴,叫道:“那我来了!”说着向左迈步,身子一晃,却向右扑去。那玄衣人早便知道他是虚招,轻轻一闪。子羿与他擦身而过,跟着便反身抓他左臂。玄衣人抬手在他肩头一拍,转了开去,笑道:“不错,再来。”
子羿被他拍中肩头,心中甚是不服,展开娘亲教过的步法,一个转身又抓向他衣襟。玄衣人动作看似悠闲,却总能在间不容发的瞬间避开他手掌。两人进退往来,在溪水边过招。子羿想尽办法也抓不到那人衣角,却不觉气馁,暗中观察他身法,忽然在他转身时向侧抢出,双手前抱。
玄衣人没想他竟能料到自己落足的位置,险些被他抓到,足尖轻点,向后一晃,不知怎地便到了他身后。这时他已经摸清了子羿武功底子,伸手拍他脑门,摇头笑道:“你娘的武功虽然不错,不过阴柔多变,还是更加适合女子修习,何况她没好好教你,这娘当得甚是马虎。以后我们不背书了,我教你骑马射箭,再传你剑法武功,怎样?”
子羿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待他一松手便坐到了地上,闻言却又猛地跳起来叫道:“真的?”
玄衣人尚未答话,身后忽然有人冷冷道:“夜玄殇,你不在惊云山对付鬼师,跑来这里哄小孩子玩闹,是不是这些年没有对手,闲得手痒了?”
玄衣人微微侧首,唇角轻扬。子羿寻声看去,只见月光下一人站在溪畔,衣发幽魅,随风而舞,不是母亲却又是谁?欣喜之下,大叫一声:“娘亲!”扑上前去。
夜玄殇此时才回过头来,含笑看着月下女子。子娆淡淡看了儿子一眼,复又抬眸盯着夜玄殇散漫的笑容。原来昨日子羿失踪之后,萧言等人遍寻城中不见,无奈之下回禀了子娆,同时找了秦师白相助寻人。
子娆携子避世隐居,在伏俟城住了数年,虽然不为外人知晓,但铁旗门在此地势力深广,秦师白又与洛飞等人交好,见冥衣楼所有分舵高手无缘无故都移入了这伏俟城中,略经查探,多少也猜知些端倪。昔年子昊曾自宣王手中救他性命,子娆亦曾在少原君面前保下名妓莫仙奴,成全他一番姻缘,秦师白心存感念,既知子羿是谁的儿子,自然封锁城门全力寻找,却未想到对方将孩子藏在青楼之中,一时搜寻未果。直到夜玄殇救出子羿,故意纵马长街,冥衣楼与铁旗门立刻得到消息。子娆虽这么多年不问世事,此时关心儿子安慰,却也到了冥衣楼分舵,一得知此事随即追出,便比所有人都快了一步寻到了他们。
夜玄殇转身笑道:“你来得比我估计的要快,看来这些年功夫没有搁下。”
子娆轻轻哼了一声,忽然身形急趋,眨眼到了他身前,袖袂轻拂,往他面门扫去。夜玄殇哈哈一笑,“到底是谁手痒了?”侧身一让,还了一掌。子娆与他多年不见,有心试他武功,手中绽现一道明光,瞬间化作重重叠叠的光环,凭空罩下。她这些年心无旁骛,潜心静修,武功已非昔日境地,连续近身抢攻,夜玄殇空手连接数招,兴致大增,叫了声“好”,拔剑出鞘。
归离剑法本是世上至刚至阳的武功,这十年来战场磨砺,更添锋锐杀气。莲花四术却是至阴至柔的招式,居然丝毫不落下风。子娆与夜玄殇两人十年前便经常切磋过招,此时甫一交手,便知对方功力大进,皆是全力出手,有心一较高下。
夜色下剑气迫人,光华夺目,子羿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来不知娘亲的武功居然这般厉害,亦从未见过这般凌厉的剑法,一时盼望归离剑得胜,一时又怕娘亲受伤,只觉眼花缭乱。这时夜玄殇与子娆同时清啸,剑气敛,光华消,两人无声无息连交三掌,突然双双向后退开。
风扫落叶,漫天轻舞,夜玄殇长剑反手归鞘,笑道:“不错不错,你这四术合一的功法已是大成了。”
子娆落足溪畔,轻轻侧眸,亦道:“十八招归离剑法通明圆融,绝无破绽,你也不错。”
子羿看得十分过瘾,拍手叫好,奔到子娆面前道:“娘亲,你怎么来了?昨天那些坏人抓了我去,是这位……这位大叔救我出来的。”
子娆眸光微转,看向对面,“我知道。”子羿奇道:“你怎么知道的?你和大叔早就认识吗?”子娆尚未说话,夜玄殇已大步来到她身旁,一把按住子羿脑袋,笑道:“什么大叔?叫父王!”
“啊!”子羿怔怔抬头,“父……父王?”
面前男子扬唇轻笑,曲指在他脑门上一敲,道:“自然是父王,你爹乃是堂堂穆国之王,姓夜名玄殇,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就叫做夜子羿,给我记住了。”
子羿又惊又喜。这一路上夜玄殇出入险境来去自如,救他出困,教他纵马,方才又答应传他剑法武功,在他心中其实已经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这人就是自己的父亲该有多好,现在突然听到他竟然就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大英雄,名震天下的穆王夜玄殇,而且亲口要自己叫他父王,子羿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傻傻看着他,“穆王?我爹是穆王?我爹……我爹是穆王!”他忽然大叫一声,“我爹是穆王!我有爹爹了!我爹是穆王!”一边喊着,竟然高兴得连翻两个跟头。
子娆修眉微蹙,连叫了他两声他都没听见,转头道:“夜玄殇,你干什么?你明知他……”
夜玄殇将手一抬,看住她双眸,道:“这孩子我今天一定要带走,男孩子只跟着母亲怎么行?何况现在伏俟城中已经危险重重,但在我面前,没有人敢动他分毫。”“谁敢动他,我要谁的命。”
夜玄殇低头道:“你即便能够保护他,却给不了他一个父亲。”子娆猛地抬眸,眼中薄蕴微怒。这时子羿跑回他们身边,连声问道:“娘亲,我有爹了,我爹是穆王,是不是?你怎么从来不告诉我?这是真的吗?他是我爹,他是我爹,对不对?”子娆微微垂眸,看到孩子殷切期盼的眼神,心头一软,一句话到了嘴边,竟然没有说出来。夜玄殇笑了一笑,蹲下身道:“子羿,从明天开始,父王先教你剑法,好不好?”
子羿叫道:“好!父王,你身后那把剑,就是天下最厉害的归离剑吗?我可不可以看看?”
夜玄殇反手解下佩剑,插在他面前道:“归离剑法共有一十八式,只要你想学,父王以后尽数传给你。”
子羿伸手握住剑柄,慢慢拔剑出鞘,剑锋雪亮,照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庞,不断跳动闪烁。归离剑乃是冰海精钢所制,甚是沉重,他双手握剑,尚自有些吃力,却突然向前虚劈一记,大声道:“父王,我学会了归离剑法,跟你一起带兵打仗,一定把鬼师打得落花流水!”
夜玄殇哈哈大笑:“好!我就知道你这小子不会让人失望,所以一收到消息,便快马加鞭地赶来接你,就是不想让你在这里无所事事,耽搁了大好光阴。”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向子娆。
子娆这时脸上已然恢复了那种清冷的神情,静静看着他和子羿,过了一会儿,道:“你当真要带这孩子走?”
夜玄殇起身道:“他已经快十岁了,对一个十岁的男孩来说,他需要一个父亲。”
子娆点了点头,唇边竟然徐徐晕开一丝极淡的笑意,“也是,这孩子若交给你,我还有什么不放心,这样再好不过。”子羿两手提着归离剑,在旁开心地上下挥动,兴奋不已,并没有注意母亲的神色。子娆看着他的目光既是怜爱,却又有种寂寥如雪的颜色,冷暖交融,莫可名说。
夜玄殇与她生死相交,虽然十年未见,但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彼此。十年前,子娆恢复记忆,孤身前往王域,夜玄殇实际暗中相随,将桃林中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中,但因离司、白姝儿在侧,子娆生命无忧,所以未曾现身。后来子娆伤心远走,他也始终留意她的行踪,知道她一直平安,便也放下心来。但七年前九域惊现鬼师,战乱迭起,穆国屡遭突袭,着实混乱了一阵。那时,子娆迁居伏俟城,夜玄殇忙于战事,一时疏忽,居然失去了她的消息。这些年彦翎受他所托,四处寻找子娆,终于在数日前查到了伏俟城。
月色清溪,徐徐流淌。子娆无声凝望着子羿时,夜玄殇伸手挽住了她的肩膀,道:“跟我一起回去。我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北域鬼师再次进攻惊云山,我与昔王约好共同发兵,此事耽搁不得。”
子娆侧眸看他,“十年了,你似乎还是这样子,随心所欲,一直没变。”
夜玄殇微微低头,道:“其实你也没有变,你我二人,都不是轻易改变本心之人。我知道你,你知道我,我想不用我多说什么。穆国现在需要我,孩子需要父亲,也需要母亲。”
子娆十年来每当想起帝都那满天的血色,缤纷的桃林,都像是身在炼狱苦海,日日夜夜都是煎熬,只是为了这孩子,不得不苦苦支撑,现在突然见到夜玄殇,竟觉得蓦然轻松,好像放下了心中最沉重的负担。在这世上,她最信任的人便是他,子羿和他在一起那样开心,若是以后跟着他,一定比跟着自己这个娘亲更加快活。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道:“战事当前,你千里迢迢跑到伏俟城来,就是为了这孩子?”
夜玄殇一笑道:“说实话,我是为了孩子的娘。彦翎这次带回消息,说是鬼师中似乎出现了蛊尸,这次来犯恐怕不易应付。我千里迢迢,可是来借救兵的。”
子娆眉间轻轻一挑,转过身来。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散漫潇洒的模样,哪里见得半分忧虑紧张,但是相识多年,他从来没有开口托过她任何事,无论是真是假,她又如何说得出不管?子娆眼中光色变幻,一瞬清流漫卷。过了片刻,她抬头看向半弯冷月,轻声道:“好,我跟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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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青衣异客
凌晨,天色将明。漫空长风将昔国明紫色的军旗吹得猎猎作响。大军主营之前,早有两队士兵守护在一辆青色饰白蛟纹马车旁,整装待发。军中报晓的刁斗声悠悠传来,一个身披白裘的碧衣女子趁着晨光往主营而来,一路上站岗的士兵见到她,皆是十分尊敬,先后执戈行礼。
那碧衣女子正是离司。十年前,她随且兰离开王城,回到昔国,后来在昔王苏陵的主持下,嫁与右卫将军靳无余为妻。她因医术高明,常常伴随丈夫征战南北,救死扶伤,光阴荏苒,屈指一数,也已经过了数年时间。
自楚国、宣国相继覆亡之后,现在的昔国在苏陵与且兰的执掌之下,已非曾经的势微小国。当初且兰应白姝儿之约前去王域,自她口中得知子昊心有所属,遂昭告天下,自废王后之位,重新以九夷女王的身份面对世人。这些年来,她与苏陵同舟共济,苦心经营,将王族、九夷、昔国、昭国等昔日分散的领土合而为一,与穆国、北域三足鼎立,成为统领一方的诸侯大国。他们两人本便性情相投,如此朝夕相处,情意渐生,几经波折,终于结成连理,如今随着时光流逝,感情愈深,始终恩爱谐美,相敬如宾。
晨风袭来,已带着风雪的寒意。苏陵在车边站下脚步,有些担心地看着且兰,嘱咐道:“你此次怀这孩子甚是辛苦,可不比生韵儿时那么轻松,眼见没多久便要足月了,我又不能陪你一起去,路上千万小心。”
且兰微笑道:“时间还早呢,何况有离司陪着,不会有事的。你且放心我,这次鬼师来得凶猛,你专心与穆王应付他们,我和韵儿会替你祭拜,很快便也回来了。”
宽松的狐裘之下,隐约能见她小腹微微隆起,显然已是有了数月身孕。她与苏陵成亲之后育有一女,年方七岁,取名苏韵,便是方才那跟离司说话的紫衣女孩,眼下怀着的正是两人第二个孩子,算来再有两三个月便将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