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她紧绷的表情,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也许,也不是那么简单和轻松。钟鸣鼎食之家,或许也有见不得人的阴狠卑鄙。盛世华章的背后,说不定也隐藏着不少鲜为人知的黑暗丑恶。
“婢子伺候小姐休息吧,老爷回来婢子再去通报。”初蕊怯怯的站在背后说。
我确实也觉得累了,虽然没走几步路,没说几句话,却仿佛把一生的光阴都付诸流水,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朝代的地方,成为陌生人的至亲,看刚才的样子生活中还有不少的暗涌,一向冲动的自己能否处理的好。还有,要怎么样才可以回去,如果回不去,我又该如何适应这里的生活?
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睡去。
半醒半梦之间,似乎听见婢女们窃窃私语,我摇摇晃晃起来,不见棠璃初蕊,只得自己到处闲逛。靖国府好大的排场,庭院楼阁巧夺天工,一草一木皆极尽妍丽。我在花间徜徉,看到一个美妇正和官宦打扮的中年男人私语,只听得她说什么“顽劣不驯……触怒龙颜……老爷切切三思……”那中年男人缄默不语。我无趣,又转去别的地方玩耍,在一处曲廊上,又看到裴婉。我看着她,也不觉得突兀别扭,似乎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她从贴身小衣里取出一个香囊,左看右看,十分珍视。
我看不太清,只觉乏味,便转身回房。刚刚坐下,裴婉就歪歪扭扭走了进来,她面色赤红,喘气如雷,侍女们不敢靠近,她疯狂的挥开棠璃的手,又似困兽一般左冲右突,屋里一片混乱,人仰马翻。
中年男人和美妇,二娘和长姐闻讯都赶了过来,好几个粗使丫头都按不住发狂的裴婉,最终由家将合力才将她制伏。裴婉被按倒在地,发髻散乱,钗环滚落,妆容尽毁,活像痴颠疯妇。她大力挣扎着嘶叫哭喊,言词不清,声音粗噶,我看到这种惨状,浑身战栗,地上垂死的人仿佛是自己,那强烈的求生欲望和满腹的冤屈如此强烈,再没有什么比“感同身受”这四个字来的贴切!
裴婉突然将头高高扬起,脖颈处青筋毕现,正正面对着我,她清秀的容颜此刻扭曲的鬼般可怖,她用尽全力扭动身体,分明有话要说,美妇却在此刻幽幽叹息:“天意如此,对老爷何尝不是幸事……”言罢挽起中年男人离去。裴婉脱力昏倒,二娘哭的声音嘶哑,长姐也唏嘘不已。
树倒猢狲散,墙推众人倒,家将侍婢一一离去,只有棠璃和初蕊奋力将裴婉抬上床。我见一切安静下来,又惊又怕的走至床边,裴婉突又睁开双眼,眼里血丝遍布,狰狞异常。她快如闪电般抓住我的胳膊,我禁不住一声尖叫……
“小姐醒醒,小姐?”
我被棠璃摇醒,睁开双眼,原来是个噩梦。我坐起,只觉浑身冰凉,没曾想梦中冷汗淋漓浸透了衣裳,两片嘴唇上下粘连,喉头竟似火烧。
初蕊唤粗使丫头打水以供沐浴,棠璃倒茶过来说:“小姐怕是魇住了,喝杯茶压压惊。”我抿茶,惊魂未定。
回味刚才的梦境,有条有理,连续贯通,美妇和中年男人的对话虽然不明白是何意,但她一定与裴婉有关,还有那小香囊,或者里面装的就是致命丹药?这一切都不像是简单的梦,反而像是裴婉魂灵给我的最后明示和预警。
莫非……莫非裴婉重病丧命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见不得人的阴谋?是蓄谋已久的一个圈套?裴婉发狂时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她是不是已经知道真相?为什么她一介女流会痴迷修道?又听信了谁的话开始辟谷甚至以身试药?这一切像座大山般倾轧在我身上,我并不想占据裴婉的身体,却凭空要承受这个事件带来的后果。自己无法承受这种压力,但裴婉的惨状,托梦时诡异的收梢,似乎又无法置身事外。
我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被这个谜题缠住了。
第四章 初领教
棠璃散开我的长发,漆黑如墨的发丝在水中散开,像一把浓密的羽扇。水雾氤氲中,棠璃慢慢撩起水花,搓揉着我的脖颈和肩膀,突然她轻呼一声,旋即命初蕊捧上一方四方瑞兽镶金琉璃镜,又拿起一块打磨过的小小月牙形铜镜,铜镜反射在琉璃镜上,清晰可见我的右肩下方有一块小小的火焰样胎记。
我不知所以,棠璃俯在木桶边低语:“小姐身上没有胎记,这胎记从何如来?”我也不知道,只得说:“一块胎记,有或是没有,都不要紧吧。”棠璃脸色一凛,挥手遣退了初蕊和其他服侍的婢女。
她四顾无人,又斟酌半天才开口道:“婢子发现小姐从清醒以后言语习惯都发生了变化,像是换了个人。婢子斗胆,请小姐明示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嗫嚅:“没发生什么……再说,即使我讲,你也未必肯信。”
“小姐以修道为本命,从不沾染荤腥谷物,食量甚小。从小,小姐受尽宠爱,性子难免骄纵,言必称本小姐,对二娘及大小姐从无恭敬之色。如今却一一反转过来,说话行事全然不同。尤其是…连自己身体发肤都一无所知,小姐到底发生了何事?”
棠璃做事小心谨慎,作为裴婉的近身丫头,日常她的细微变化都看在眼里,何况我穿越后明显的改变。眼看装糊涂没有用,我干脆豁出去:“我的确不是裴婉。”
棠璃大惊,我竹筒倒豆子:“我不是裴婉,我也不是这个朝代的人,我来自21世纪,可能我跟裴婉脑电波相似,所以穿越了。也或者裴婉是我的前世,上天安排我回来替换她。总而言之,我也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棠璃道:“何为穿越?”
我想了想说:“就好比你们的宣宗,他机缘巧合回到了文宗登基的时候。”
棠璃立刻说:“不可能,先皇登基时连皇后都没册封,宣宗皇帝尚未出世,怎么可能回到过去?”
我拍手道:“说得好,就是’回到过去’这四个字!”棠璃十分聪明,虽不甚明白,却也悟了七八分。
我自在水中嬉闹,棠璃将信将疑:“我东秦历来有巫蛊之术,民间传说甚多。婢子曾听人说若鬼魅附身,便会巧言令色让人无法分辨,但鬼魅极怕猎犬玄猫,一见这两物必定现形。小姐若是心中无惧,可否容婢子抱玄猫一试?”
裴婉身体突现胎记,我很难说究竟是为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我并非鬼魅。想及此,我点头应允,初蕊便去二娘处抱来一只黝黑滚圆的猫儿来。
我见到黑猫,不但不怕,反而十分喜欢。我从小喜欢宠物,也养过不少小猫小狗,只是父母去世后,自己的生活都乱了套,哪里有时间去养宠物。现在看到这个滚圆的黑猫,说不出的喜欢高兴。也顾不上在水里,一把就把黑猫揽进怀里,亲昵不已。
棠璃此时一颗心才算放下,她柔柔说道:“小姐莫要怪婢子多心,穿越之事闻所未闻,何况小姐向来嗜服丹药,如今初愈难免神智未清。棠璃不知小姐是否是以前的小姐,棠璃只管遵照主母遗训,忠心护主罢了。”
一时洗毕,初蕊已将贴身衣袍披上,又拿来一件暗花烟罗衫为我穿上,下着紫绡翠纹裙,红色腰带依旧是系在腋下,披帛弃去不用,又额外加了一件软毛织锦披风。初蕊一壁穿一壁唧唧喳喳:“天都擦黑了,老爷也快回来了。小姐身子弱,初秋的晚上天凉着呢,务必多穿一些。”棠璃笑道:“就你知道的多。”
另有人进来撤去浴桶,棠璃又为我梳妆,她将我的头发分为两股,结鬟于顶,不用托拄,使其自然垂下,另外留出两缕来垂于肩上。她手法小心轻巧,务必使我感觉不到发丝的拽扯。我留心到台上一排发钗里有支小叶檀木制褐色凤首箜篌簪,便拈起来把玩。棠璃看我喜欢,为我斜斜插上。左右皆言佳人如玉,可惜我自己清楚,这么好的皮囊,并不是自己的。
掌灯时分,有仆妇通报说:“老爷回来了。”只听沸沸人声,不一时便来到门口。一个中年男人裹幞头,身穿紫色圆领窄袖袍衫,脚踏乌皮靴走在最前,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紧跟其后,只见她容貌美丽,梳着高高的发髻,点缀着钗环步摇,两眉之间贴着波状花钿,着一件微露胸淡紫色金丝绣鹧鸪团花窄袖短衫,下穿一条草绿色曳地长裙,腰部系着一根红色腰带,还披着一条红帛。其余便是十来个仆妇侍婢,站在门外将小院天井堵的严严实实。
看清两人容貌,我又是一惊,和梦里的中年男子及美妇居然一模一样。棠璃忙迎上去施礼道:“老爷,三夫人。”我闻言心道,原来这男人就是裴婉的父亲裴从简。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脱口而出:“父亲!”
裴从简见爱女虽然神情萎顿,面色苍白,但言语清晰,仪容整洁,一扫往日清高自负沉溺仙道的模样,便一把将我拥进怀里,老泪纵横,我顿生孺慕之情,反手抱住他也哭了起来。三娘见父女俩抱头痛哭,嘴角一扯,似笑还哭的滴了几滴眼泪。
底下人也见风使舵,哭成一团。
棠璃捧上丝帕,三娘先扯过一条拭泪,虽然她也并无几滴泪水。众人坐定,父亲问:“婉儿,你可觉得有哪里痛?或是哪里难受?有的话一定要告诉为父。”我微笑:“女儿已经好多了。”三娘插嘴道:“婉儿,修道成仙固然是好事,也要量力而行,以后可要小心。”
我凝视她道:“多谢三娘关心,婉儿以后都不会再做那种糊涂事。”我一口一个“婉儿”说的非常顺嘴,自己也觉得有趣。三娘又说:“先前你未免操之过急。等几日我再入宫时,替你求求国师,让国师引你入道,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我听她的意思还是想诱使自己继续沉迷修道,更加坚定了她与裴婉之死脱不了关系的念头,存心想气气她,便笑的更甜:“那又不必,婉儿这次劫后余生,已堪破了生死关。人生在世,修道就是修缘,婉儿以后要珍惜世间缘分,再也不强求修行了。”父亲听我这么说,更加欣喜:“果真如此那就太好了!爹以前对你说,女儿家最重要的是贤德,没事跟姐妹们绣花弹琴多好,你就是不听,还怪爹不疼爱你,如今你自己想通那就最好不过了!”我暗暗瞥三娘,她皮笑肉不笑,只管低头细细品茶,也不言语。
一会儿工夫二娘带着长姐也过来,二娘先向父亲福了一福,三娘斜着眼看她一眼,没动弹,二娘表情淡淡的,父亲似乎也不以为意。
父亲并不多话,又担心我身体承受不了,坐了一会后就催我躺下休息。三娘突然说:“老爷不让媜儿出来看看她姊姊吗?”父亲面有茫然之意。三娘扬声道:“老爷先前怪媜儿闯祸,将媜儿禁锢闺房不许踏出半步,老爷难道忘记了吗?”父亲想了片刻,说:“几日了?”二娘忙小心回道:“已是第七日了。”
三娘依旧坐着,用小指上两寸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刮着面前的青瓷茶盏,叮叮有声。父亲看着她,叹气道:“要不是媜儿听来那升仙之术,婉儿又怎会以身试药?婉儿顽劣,娴儿与媜儿理当劝阻引导,怎能一味由着她胡闹?”三娘冷哼一声:“婉儿性子如何,老爷比谁都清楚。若是她存心胡闹,就算有十个媜儿也劝阻不了!老爷这是何苦,媜儿不过随我在国师面前讨了半天福报,回来说了几句禅语,就犯下了滔天大错。那婉儿平日里嚣张跋扈行事刻毒,就是年幼无知不加责罚吗?”
父亲听了这话,又气又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你……”三娘冷冷笑道:“老爷也不必动气,天底下偏心的爹娘多了,不独老爷一个。”她越说越不像话,二娘开口道:“玉萼,婉儿是夫人嫡出,身子又弱,老爷多疼疼她也无可厚非。举目满城人家,上至天家,下至百姓,谁家里不是偏爱嫡出?你这样顶撞老爷又是何必?”
“我不知道什么叫娣庶有别,我只知道尊卑之分。可惜二夫人只是陆家的家生侍婢而已,论起断文识字与皇亲贵胄的事,只怕玉萼还略胜一筹。何况,若不是搭上陆夫人这条大船,某人也配叫本夫人的闺名?”
二娘波澜不惊,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刺耳的话语。我早知二娘是侍婢出身,但见三娘公然讽刺,父亲又无半句维护,着实觉得过分。
“三娘若是识文断字,必定知道兄友弟恭,长幼有序。二娘虽然出身卑微,好歹比三娘先进门,爹爹也给了名分。三娘服与不服,位份都摆在这儿呢。”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帮二娘。
三娘死死盯着我,那眼神里有怒有恨,更多的是不信。或许,裴婉从来都顺着她,跟她一样瞧不起二娘母女,她万万没想到二娘在府里居然有人帮腔,而帮腔的那个人居然是我。
她霍然起身,完全无视屋里老老小小一干人等,广袖长舒,将桌上一对青花底琉璃花樽打翻在地,转身就走。父亲呵斥:“玉萼,你站住,站住!”三娘一丝停留的意思都没有,父亲跺脚怒道:“岂有此理!”,却又紧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