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父亲每天当完值回家差不多都是申时末,府里晚膳便定在酉时三刻。因为记挂着棠璃,我又推身子不适不想去。架不住春熙三催四请,只得安排初蕊照顾棠璃,自己带着小丫头锦心去偏厅。

菜色已经一一传上,我去的稍微晚了,但见父亲照例位居上首,右边是二娘三娘并两个姊妹,左边是二哥,我的席位在二哥旁边。我用眼角余光偷瞄二哥,他已换上家常灰色袍子,头发用布带束起,只插了一根平平无奇的银簪子,杏色腰带,没有腰饰。室内已燃起长明灯,灯光晕黄,犹如打了苹果光,照得他丰神俊朗,身姿挺拔。

厨娘小纯站在门外,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短衫,系着一条百花曳地裙,没有任何饰品,只熟练的安排丫头们上菜。我揭开案上的雕漆食盒,只见一小碟子开胃的梅子姜,一碟胭脂鹅脯,一份翠玉笋片,一碗芙蓉蛋羹,一盘酒炊鲈鱼,再一盘清蒸时鲜。另有丫头送上来梅花攒盒,众人都是一份饼,唯独我的是一碗米饭。我冲小纯笑,我不爱吃饼,难得她这么快便记在心里。

长姐与媜儿都是从小培养的大家闺秀,平时笑不露齿,吃饭也斯文秀气。父亲与二哥小酌了几杯,各自用膳。我闷闷的吃着,脑海里不时闪过棠璃说过的话,再看三娘时便存了恨意,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充满了阴谋和算计,让我不得不防。

耳侧突然“喀啦”一声,我转头一看,原来二哥的筷子掉了。锦心忙半跪着捡了拿出去,小纯早已准备好了新的。锦心把新换的筷子恭敬的递给二哥,我这才记起二哥右边上臂有伤,连带着手腕也不太灵活,筷子自然也就拿不稳当。三娘见状起身来到二哥身畔,夹起一块鹅脯向二哥盘里放去。我知道三娘极宠二哥,当娘的为自己儿子布菜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便扭头吃自己的。

我一勺蛋羹还没喂进口中,只听二哥说:“母亲不必如此。”三娘笑道:“你手上有伤,又何必强撑,为娘替你布菜理所应当。”二哥伸出左手挡住道:“孩儿虽不才,乃东秦军人,岂有吃饭喝水要母亲喂养之事?若传到军中,孩儿如何自处?”三娘犹嗫嚅道:“自己家宴,岂有外人知晓?”二哥生硬回道:“天知地知,便如同天下皆知!”

三娘的脸色一寸一寸灰下去,她深深注视着二哥,欲言又止。父亲笑道:“玉萼你又何必为难少庭,他既不愿意,就罢了。往日在军中也是如此,你总不能随侍身边。”三娘诺一声,慢慢退回自己的坐席。

二哥谢过父亲,扶起筷子又开始戳夺。我夹起一片青笋,拿眼暗暗瞟去,他右手受制,用起筷子来实在勉强得很。二娘早吃完了在服侍父亲用饭;三娘默默的撕扯着一张饼;长姐安静的吞咽蛋羹;媜儿则专心的对付盘子里的鲈鱼。似乎所有人都对二哥的倔强视若无睹。

一时饭毕,又有各房丫头呈上新泡的信阳毛尖来。

父亲抿一口茶道:“前几日吏部侍郎傅准没了。”二哥道:“傅准与父亲年龄相若,怎么就没了?”父亲放下茶盏道:“谁说不是呢。他一向身子骨比我还硬朗,说没就没了。”三娘突然说:“老爷没听外边传吗?傅侍郎是撞上了邪祟,邪祟入体才疯癫至死。”父亲倒没说什么,二哥厌恶道:“母亲也是大家里出来的人,怎么也信这魇胜之术?”

三娘立时沉默不语,秋熙忙笑说:“二爷别不信,虽说是传言,但毕竟有个征兆,否则外边也不敢胡说。婢子听说傅侍郎被附身之后性格大变,不仅记不得事,身上还浮现出了妖印,好多人看见的。”二哥皱眉道:“你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这些无稽之谈,说风便是雨,若邪祟果真如此厉害,还要我们带兵打仗作甚?”

父亲正色道:“我儿虽勇,但邪祟之事历来有之,国师曾说过,当年废太后就是倚仗巫蛊祸害现今皇太后,幸而太后皇上有天帝眷佑,才幸免于难。”二哥听到“国师”两个字,脸上立时浮现不耻之色,但稍纵即逝。

我听她们说来说去都是巫蛊魇胜邪祟之类,心中暗叫不好。棠璃说过,三娘逼供就是为了让她反咬我是邪魔歪道,如今事虽不成,三娘未必肯善罢甘休。看来我不能再毛毛躁躁,有三娘在的地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否则一不小心,很可能被她连骨头都吞掉。

冬熙提着一把童子采莲提梁壶进来,为茶碗挨个续水。父亲对二哥说:“你一路上风餐露宿,甚是辛苦,早早歇息去吧。”三娘说:“秋熙扶二爷回房去,再问问需不需换药。”秋熙应了一声儿,扶着二哥慢慢站起,二哥对父亲躬身道:“那孩儿就先回去了,父亲也早点歇息。”

他们二人一左一右朝门口走去,冬熙续水也到了我身边,她为了避让二哥,尽力留出空间,把锦心挤到一边,自己则紧挨着我。秋熙不知怎么右脚崴了一下,身子一偏带动二哥跟着往我这边倒,冬熙忙一手抵住秋熙,另一手的提梁铜壶却失了准度,壶嘴歪斜,热水倾泻而下,向我后背流进!

一股火烧火燎的疼痛由背后席卷全身,我顿时痛得跳了起来,在座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父亲赶紧下来扶住我,三娘连连责打冬熙,二娘慌的吩咐快请医官,长姐拿起案上浣手的凉水递给三娘,三娘一边剥离我的长衫,一边将冷水浇在我已经红肿一片的皮肤上。我看不见二哥和媜儿,他们被闻声而至的侍婢们挡的严严实实。

三娘动作迅速脱我的外衫,我隐隐觉得不安,抓着衫衣不肯松手,父亲半搂着我道:“我儿不要怕疼,须除去衫子才能看清伤势。”除去外衫?背部受伤?看清伤势?那不就是要把背部露出来让家人看?那也就是要把背上的胎记露出来让家人看?胎记?妖印?邪祟入体?

我如醍醐灌顶一般大梦初醒,这是一个圈套!

从一开始,这就是三娘设好的圈套,她故意让合欢把棠璃调走,又安排钟承昭和我单独相处,就算没有看到我的胎记,我相信以三娘的本事她也可以随便找个由头给我安上罪名。钟承昭将胎记的事告诉她,她又为棠璃安上一个偷窃的罪名以期从棠璃嘴里得到更多的不利于我的说辞。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棠璃什么都不肯说,更不肯配合她演戏。那么现在,就由她自己和她的贴身侍婢亲身上阵,务必将我推到邪祟的角色里不得翻身!

我死命的抓住衣角,三娘脸贴的很近,她笑眯眯的轻声说:“婉儿,别挣扎了,挣扎只会伤到你自己。”父亲不明就里,急急掰开我的拳头。

我的外衫,终于被彻底褪去。

第九章 塞翁失马

外衫褪去后,三娘率先哎呀一声,登时把我从父亲怀里推倒,又拉着父亲退到几步之后。我心下明白,胎记的秘密是保不住了。

父亲不明所以,三娘惊恐道:“老爷快看,婉儿背上何来的胎记?”二娘看了几眼,也有些惧怕之色。底下一干侍婢丫头窃窃私语,颇有怀疑之意。秋熙见状说道:“难怪四小姐能死而复生,又不记得人事,性格大变,如今又出现妖印,哎呀,莫非……莫非四小姐也是妖孽?”

我脑袋里瓮的一声,完了,这主仆三人分工明确一唱一和,想要用妖孽之说置我于死地。在这种迷信的朝代,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三娘得意的看我,吩咐道:“去叫十个家将来,不拘是谁,要那身强力壮的。”她这意思,分明是要我重演裴婉当初的惨剧,我不能,绝不能坐以待毙!

我撑着爬起来,众人都唬的往后急退,我冷眼看这些人,个个都面露怀疑、嫌弃、惊恐、憎恶之情,只有长姐,小纯,锦心站的还算靠前。我心想,若我此时做一个德古拉血盆大口的造型,只怕真的能吓破几个人的胆。不过,好玩归好玩,小命可就不保了。

我坐在地上,背部一阵一阵抽痛,这作死的冬熙还真下的去手。“小纯,扶本小姐起来。锦心,替本小姐赏秋熙一个巴掌!”小纯愣了愣,忙跑过来扶起我,坐到软榻上,可比地上舒服多了。

锦心应了,扬手便是一个脆生生的巴掌,秋熙刚想还手,我怒道:“你敢!这府里没王法了?烫伤了本小姐,不说延医问药,居然污蔑本小姐是妖孽!你一个下等婢子,仗着三娘宠爱,越发猖狂!你若是不服,本小姐便要锦心打得你服!”

父亲他们都傻站着,连三娘都没反应过来,可能他们想不到我这个妖孽居然还能稳如泰山发号施令。

我对三娘道:“三娘你养的好丫头!春夏秋冬四熙都是我母亲从陆府带过来的,母亲走得早,把婉儿托付给你养教,三娘不但不疼婉儿,反而任由秋熙冬熙两个丫头对婉儿肆意妄为,三娘你想想我母亲素日如何待你,你现时又是如何待婉儿?”

三娘正要反驳,只听厅外一阵喧闹,原来是家将到了。众侍婢让开之后,三娘从家将怀里抱过一只金黄色小犬道:“你休想妖言惑众,见识过国师亲养的灵犬之后再做道理!”小犬一跃而下直扑我而来,我虽然不怕猫狗之类,但见它来势凶猛,还是偏身让过一边。

那小犬形状酷似腊肠,毛多而短,只管围着我打转。我看它不像凶恶之辈,便伸手抚上它的背,它微微侧目,露出雪白獠牙,我忙摸上它的下巴,轻轻挠动,它昂着头,舒服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众人见我不怕,灵犬也未有动作,不免惊叹,窃窃之声四起。三娘脸色难看,我趁机对父亲道:“女儿自幼深受父亲宠爱,想女儿七岁那年高烧不退,父亲昼夜守护在侧,是何等焦虑?母亲仙逝,父亲不吃不喝,母亲在世时极爱食樱桃酥酪,父亲见此物与女儿抱头痛哭。这些父亲都不记得了?今日却任由他人指责女儿是不详妖孽,女儿实难承受……”我说到伤心处,不禁大哭,眼泪大滴大滴滚落。父亲见状不忍,正欲上前却被三娘一把扯住。

三娘冷笑道:“你也不必惺惺作态,若真不是妖孽邪祟,可否敢让我刺穿中指取血一看?”我虽不解其意,但无愧于心,便回道:“有何不敢?”三娘命家将将我牢牢按住,拔下头上的一根宝蓝点翠蝶形簪,拉起我的右手便狠狠扎下!

鲜血,一滴滴涌出,红的耀眼惊心。三娘脸色有异,又朝另一根手指扎去,五根手指被她扎了个遍,血依然是红的,并没有她所希冀的颜色。她只管发疯似的扎来扎去,十指连心,我已经痛得几乎昏厥。

长姐见势不好,忙跪下对父亲说:“父亲,女儿虽身居闺中,也听过丫头们说起妖印之事。民间传说妖印乃是蓝色黑色之印记,而妹妹背后的印记呈火焰形状,红的像火。灵犬与妹妹亲近,扎破中指所流之血又俱是红色,一一与妖孽之说不符。还望父亲三思!”

二哥挣脱家将拉扯,不顾腿伤也跪下说:“四妹幼年顽劣,如今九死一生,自然铭感天恩脱胎换骨,性格变化也不是什么奇事。如此便被污为妖魔,着实让人寒心!”

父亲早把蹲在我面前的三娘推开,将我搂入怀中道:“我的儿,那一碗酥酪为父终生难忘!难为你当时年幼,还记得你母亲去世时的事情。”我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哪里知道这些,与裴婉有关的大事都是棠璃告诉我的,就为了防着三娘突然发难,想不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我两手垂向地面,均是鲜血沥沥,父亲转头怒视三娘,三娘吓得拔去钗环跪倒在地:“老爷,妾身也是一时糊涂,妾身也是怕像傅家那样,所以才疑神疑鬼!老爷,妾身错了老爷!”

长姐望着我背后胎记又说:“父亲请看妹妹这印记,可不极似火焰?妹妹大病初愈,又凸显火焰胎记,当今圣上乃火德天下,谁说不是上天庇护,佑我东秦呢?这…莫不是大吉之兆?”她虽是疑问,但语气却已是肯定,府里一向敬重长姐娴静大方,她说的话多少有点分量。

底下人又唧唧喳喳起来,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凳子好像海绵一样,承受不了我的重量,开始歪来扭去。她们的脸仿佛在我面前一张张放大,再放大,再放大。

“小姐!小姐!”在一片惊呼声中,我终于晕了过去。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己的沉香木雕花大床上,屋里一片明亮。我伸手想揉揉眼睛,发现双手都缠着布条,这才记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若是我反应慢一点,或者事先没有准备,又或者长姐二哥没为我说情,那么现在我躺在哪里,就很难说清楚了。

“小姐醒了?”一张又是紧张又是担忧的脸蓦然出现在我面前,是棠璃。她见我挣扎着要起身,忙一把扶住,侧坐在旁问道:“小姐可觉得身上好些?”我偏头一看,从胸至背已裹上一卷棉布,想必背后的烫伤已经诊治过了。棠璃见状说:“医官已经来看过了,说小姐气虚体弱,所以昨晚昏厥了过去。背后虽有烫伤,幸而不是沸水,不会留疤。承奉一早又拿了进上的药膏来,红肿已经消退了些。小姐十指也是皮外伤,平日注意不要擦碰,不几日也就痊愈了。”

她拿起蹙绣桃花椅枕垫在我背后,起身端来一碗药汤:“老爷上朝去了,临走千叮万嘱要小姐醒来莫忘吃药。”我看着那泛黑的药汤子,一时怕苦有些犹豫,初蕊这时掀帘子进来,见我端着碗不喝,忙说:“小姐放心,这药汤是婢子守着熬的,绝没有问题。”

我禁不住笑,仰头将药服下。初蕊将八仙过海雕花窗户一扇扇打开,棠璃又端上一碟蜜饯瓜条,我拈了一根入口,慢道:“昨晚的事怎么说?”棠璃半跪在床前俯身道:“小姐晕过去之后,老爷即刻命人绑了秋熙冬熙,扔在马房听候发落。三夫人禁足在房里,老爷说小姐一日不好便关一日,若不消气恐怕也不得出。”

我冷笑道:“那我这妖孽之名可算是烟消云散了,再也无需提心吊胆。”初蕊笑道:“可不是,现在府里都说小姐是火德圣人下凡,是上天派来佑我东秦的。人人都想沾一点小姐的光,现在谁还敢混说?”我扔下蜜饯道:“哦?如此说来,我还算因祸得福了?昨天晚上她们可不是这么说。若是昨晚我死了,倒真是亲者痛仇者快了!”棠璃忙上来掩住我的口说:“大吉大利,不敢胡说!”

我拨开她的手笑道:“有什么吉利不吉利呢,人早晚也是要死的。”棠璃嗔怪道:“小姐真是百无禁忌,只是老爷听了又要不高兴。”听了这话,初蕊忽然拍手笑道:“说起老爷不高兴,我突然想起,听说老爷昨晚赏了秋熙七八个耳刮子呢。打得她大气不敢出一声儿,只管磕头认罪。可惜我不在,若在的话我也上去啐她一口!”

棠璃正用犀角碧玉梳为我拢头,听见初蕊说话,便用梳子指着她道:“你这毛病还是不改,小姐面前还‘你’呀‘我’的,你忘了去年在三夫人屋里讨的那顿打了?”初蕊吐了吐舌头,笑的腼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