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在当场,棠璃不敢说话,四下里寂静无声,只听见门外有人压抑着哭声,棠璃箭步掀开门帘一看,初蕊蹲在门边正捂着嘴抽泣。她在门外哀哀道:“小姐,婢子不嫁人,就让婢子伺候小姐一辈子吧。”我叹口气,挥手遣退了双成。出门时双成见初蕊悲恸,隐隐有不忍之色。初蕊只管低着头,再不肯看他一眼。
棠璃皱着眉道:“双成未免胆子太大了,五小姐是什么人,若是知道他有非分之想,五小姐能饶了他?三夫人能饶了他?”我呆呆看着桌上的镏金掐丝麒麟送财摆饰道:“只怕媜儿早知道他这番情意,而且甘之如饴了。”棠璃一惊,随即道:“小姐有什么打算?”
我头晕脑胀,只道:“我能有何打算。父亲曾让我留心姐妹身边的人,就怕惹出什么不堪的事败坏门楣。如今双成这样说,想是与媜儿清清白白无愧天地,我难道出头棒打鸳鸯不成?再不济,还有父母爹娘,也轮不到我操心,随他们去吧。”
棠璃低头细细思量,初蕊压抑的抽噎声也消失了。我在脑海里纷至沓来的睡意中,慢慢睡了过去。
第十八章 惊变(三)
虽说丫头们照顾的无微不至,我还是染上了所谓的风寒。一连五天头痛欲裂,体温忽冷忽热,吓的棠璃初蕊她们天天请医官往这边跑。听说媜儿那边也是如此,好在她体格强健,比起弱不禁风的我又轻松了许多。
双成这段日子频繁跑到西院打听媜儿近况,棠璃说起时,我只做没听见。自从媜儿落水生变之后,他二人正如胶似漆,又岂是我能分开的?由门第身份来左右一双璧人的姻缘,在我曾经的世界里也是有的,只不过东秦更加严苛一些。我不过是走投无路,安心演好尚书家的小姐角色罢了,姐姐妹妹的感情纷扰还是留给父母去解决吧。
二娘长姐并云意过来探我,我半倚在床上,懒洋洋的不想喝那苦汤子,云意嗔道:“种下善因得苦果,这会子才知道任性了,快喝了吧。”她拿过药碗亲自喂我喝药。锦心进来笑说:“满府里都找沈小姐呢。”
云意诧异道:“找我做什么?”锦心笑着跪下,恭敬道:“恭喜沈小姐,沈小姐大喜了!皇上下诏,封了沈老爷做内府织造采办,又宣沈小姐入宫伴驾。这会子沈府的人正在外厅等着接沈小姐回府呢。”
只见云意拿碗的手一颤,药汤些微泼出去了些,棠璃忙双手接过药碗。云意转向我,她一张俏脸褪尽了血色,脸色煞白道:“除了叔父,我们家从来不与官宦结交,这是怎么话说的,为何突然就……”我也不解其意,长姐忙问锦心道:“你听明白了没有?沈府的人是怎么说的?”锦心回道:“听明白了,沈府的人说是宫里夏太监传的旨,现在府里已经有了一众羽林军及教习嬷嬷,只等着沈小姐回去。”
既然是宫里下旨,又有羽林军住进沈府,可见云意进宫是千真万确铁板钉钉的事了。事发突然,我望着云意道:“现在怎么办?”云意茫然道:“侯门宫苑,一旦进去就像被囚住的鸟儿,我是不愿意去的。”我低声道:“不然,让爹爹启奏圣上,收回成命如何?”长姐皱眉道:“妹妹此言差矣,皇上不会无缘无故点选云儿,想是有所耳闻倾慕已久。何况天家的话都是金口玉言,哪有收回之理?”
云意忽而忿然道:“若是我不愿意,即使皇上强迫也没有用,我可以随爹爹逃去边塞,或是出家为尼,再不济,一头碰死也罢了!”,二娘一直没出声,此刻开口道:“又何需赌气呢。既然圣旨已经接了,断然没有违抗的余地。你蕙质兰心,入宫以后若是曲意奉承得到圣上宠爱,你们沈家也就算是熬到出头之日了。”我望着劝云意入宫争宠的二娘,惊讶不已,二娘历来淡薄无争,也不在意金银珠宝等等赏赐,如今说出这话来,倒不像是她的为人了。
长姐和我想的一样,轻声劝阻道:“母亲,侯门一入深似海,云儿入了宫,若是受宠,自然万事大吉。若是失了势,可就生不如死了。”二娘眼眶微红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那深宫内院的苦处吗?我也想云儿嫁个如意郎君快活度日,可是皇命难违,云儿若真的抗旨,龙颜大怒,便有诛九族的祸患!”
云意听到‘诛九族’三个字,遂抬头看着我们,那眼神楚楚可怜,如受伤小兽般满是恐惧求饶。“云儿,你从小就活泼聪慧,可却因为出生商贾家世受尽闲气,如今皇上召你入宫,虽然未能遂你小儿女心事,但从此以后就是皇室的人了,若是你争气,能生下一男半女,封了娘娘,从今往后谁还敢小看你们沈家?”二娘紧紧拉住云意的手,言辞恳切。
云意缄默不语,我忧心道:“可是后宫自古多纷争,姐姐这样善良,只怕……”话犹未完,三哥裹着一阵风飞也似的进来,他无视我们其他人,一把抓住云意道:“跟我走!”云意眼中有泪,但仍端坐不动,二娘忙扯开三哥道:“三爷糊涂,云儿已经钦选入宫,现在已是天家的人了!你这样拉拉扯扯,被下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三哥甩开二娘道:“她一日没进宫,就有转圜的余地!”他说罢又拉起云意道:“走,跟我去回了那夏太监,就说你已经许给我了,我们今天就办喜事!”云意眼泪滑落,仍紧咬着嘴唇不吭声,三哥也不管不顾,硬拖着云意朝门外去。
“哟,我可是来的不巧了。”三娘的声音遥遥传了过来,她穿着夹棉云雁细锦衣,一对赤金缠珍珠坠子摇来晃去甚是显眼。她看着三哥和云意,故意问道:“三爷,这是怎么个意思?牛郎会织女呢还是梁鸿会孟光啊?”
云意忙甩开三哥的手,长姐上前赔笑道:“三娘请坐,媜儿可好些了?”三娘看都不看长姐一眼,只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应。又侧头对云意说:“沈姑娘大喜了,皇上眼光如此独特,居然钦点商贾之女,历朝历代也未有过先例,这正是沈姑娘的福气。”云意盯着她,眼里隐隐有怒意,三娘捂嘴笑道:“不过我奉劝沈姑娘一句,宫里佳丽如云,皇上的兴致随时会改变。沈姑娘若无十分把握,还不如借故推辞,不要最后受尽冷落才追悔莫及。”
我心里暗叫不妙,云意性格是遇强则强,三娘在这个时候奚落她的生世,又刺激她宫廷难进,必定会激起云意的逆反心理。果不其然,云意听完这话,一扫之前犹豫感伤之色,冷冷道:“不劳三夫人操心,既然是天子下诏,想必云意还有几分重量,至于入宫以后受宠与否,那也是皇家私事,三夫人就不用做无妄的猜测了。”
三娘恼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怪不得媜儿说你目中无人,你现在连个选侍都算不上,也敢以皇家自居?”我看着三娘一脸的不屑,终于明白云意为何讨厌媜儿。她从小就被三娘媜儿为些无谓的事讥讽嘲笑,一直被她们看不起,事事争锋相对,换做是我,早就暴怒了,又岂能忍到今日?
云意拭掉脸上残留的泪痕,冷笑道:“算不算得上,也不是三夫人说了算。如果三夫人那么担心我会无宠,我倒不妨努力一下,为我们沈家争个颜面。”她此言一出,已是表明了心意,三哥顿时面如死灰。
三娘来这一趟本想打消云意进宫的念头,让她知难而退,万万没想到云意吃软不吃硬,反而下定了入宫的决心。她见大家都没有帮腔或是挽留的意思,便啐了一口,拂袖而去。
门外又来了人,隔着门道:“宫里的人催了,请沈小姐回府。”云意此时表情坚定,想是不再犹豫。她缓步走到我床前,笑着说:“好好养病,再别做这种得不偿失的傻事。”我哭着点头,她又对二娘福身道:“云意自小受夫人、二夫人照顾,无以为报,只愿二夫人身体康泰,福泽绵长。”二娘慌的一把扶起她来。
三哥慢慢走到她身旁道:“你,你……”云意转身凝望他,温柔道:“少俊。”我是第一次听她如此称呼,其他人大概也是,云意努力笑着说:“你性子太急,没少跟人争执。以后,可要改一改了。”三哥喉头耸动,极力压抑着哭意。
片刻,外面又催,云意深吸一口气,语不成句道:“我,我便去了,你多保重。”她说话间,面容虽保持着笑意,晶莹的眼泪却滚滚而下。
三哥后退两步,脚步踉跄。云意不再看他,只缓缓转身向外走去。三哥猛然上前疾走几步,将云意紧紧搂在怀里,他搂的那么急那么紧,云意佩戴的溜银喜鹊珠花滑落在地,啪嗒一声。
云意也不挣扎,安静的环抱住他。他们两个似乎忘记了屋子里还有我、二娘、长姐、棠璃、锦心一干人等,只是平静相拥,享受这最后的憩逸时光。
第十九章 惊变(四)
听沈伯父说,云意进宫即封为正七品御女,不几日,三哥也擢升为从六品工部员外郎。父亲在书房跟我说起时不禁唏嘘:“若不是因为你禀性柔弱,时常病病怏怏,只怕也能进宫跟云儿做个伴儿。”二娘在一旁给父亲斟茶道:“婉儿这样的性子,要是进了宫苑,只怕要被别的贵人欺负。”
父亲得意道:“这又多虑了,靖国府的女孩儿是何等尊贵,谁敢欺负她?”二娘说:“话虽如此,老爷忘了陈太妃前车之鉴了?想那陈太妃乃是齐宁长公主之女,先皇在时曾经何等宠爱?还不是被人找个错处幽居而薨。”父亲忙掩住她的口道:“我知道你是不想我送婉儿进宫,可陈太妃的事万万不可再提起!”
父亲近来对二娘亲昵了许多,没有避忌我还在场。二娘飞红了脸,把父亲的手拉下去道:“妾身知道了。”父亲又笑着对我说:“开了春你就满十六,也该是许配姻缘的时候了。”我顿时红着脸道:“长姐还没许人家呢,爹爹又拿我来取笑!”说起长姐。父亲眉头深锁道:“不知道娴儿想些什么,前几天少府监邱大人来提亲,她一口就回了。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莫非要熬成老姑娘?”
我抿了一口茶试探道:“若是长姐有意中人……”父亲不等我说完即高声道:“无稽之谈!你们都是我辛苦养大的规矩女儿,岂能如此不尊重?自古姻缘都是父母之命,由得了你们自己私相授受?”我自知失言,又见二娘神情焦急,便撒娇道:“女儿不过是胡乱说说罢了,长姐端庄稳重,岂会有那种暗度陈仓之事?”
父亲脸色稍霁道:“虽则只是说说,也是无风不起浪。近来我听人说媜儿亲近小厮,可有此事?”我心里暗跳,不知道怎么回,二娘忙笑着掩饰:“下人嚼舌根的话怎么信得?媜儿在三个女儿中是最心高气傲的,老爷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私底下常说,不知道要什么样的少年才俊能配得上我们媜儿,她怎么看得上一个下人?只怕说一说都嫌脏呢。”
二娘时常受媜儿的气,此时却尽力维护,父亲颇信二娘的话:“若无此事便罢,若真有此事,那小厮也不用活了!”二娘赔笑:“老爷说的是,妾身平日里一定多注意着些。”
父亲再无他话,此事便放过一边,我心里对二娘的敬重也厚厚的又多了一重。
二娘呈上点心说:“家里的女孩儿都是知书达理的,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有私情,再说还有妾身看着她们呢,老爷只管放心。”父亲颔首,正要吃茶,远远地听见三娘高声吩咐:“帖子都看仔细了,不要漏了什么,东西采买多留几个心眼,要是弄得不好了仔细你们的皮!”底下人一片唯唯诺诺。
说着话就到了跟前,秋熙掀开帘子,三娘跟着进来,见我和二娘在,她脸上现出几分不耐。我装作没看见,二娘笑着让座,三娘也不客气,坐到父亲身边怨道:“媜儿及笄的事情妾身一个人忙的晕头转向,老爷这些日子倒忘了。”父亲见她一张粉脸微有怒气,反倒笑了,说:“你是个能人,媜儿的事情无需我操心,你自然能办的妥妥帖帖。”
三娘见父亲语气和蔼,便起身捏着父亲的肩膀说:“妾身还有一件事要请老爷示下。”父亲被她揉捏的舒服,眯着眼问:“何事?”三娘说:“妾身想请国师为媜儿主持及笄之礼,老爷意下如何?”父亲沉吟几许道:“国师恃才傲物,若只是为了媜儿及笄礼,怕是请不动他吧”三娘娇声道:“哎呀,老爷莫要管其他,只说行不行?”父亲笑着拍拍她的手道:“只要你请得动,自然是行的。”
他们二人笑语温存,我觑个机会抽身出去,才发现二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外厅里默默坐着了。我走到她身边,看着她落寞的表情,不禁感慨万千,她见是我,忙挤出一副笑脸道:“你怎么出来了,里面要茶水吗?”说罢起身要拿茶壶,我按住她的手道:“不要,是我嫌里面太闷。”二娘复又坐下,我问:“二娘怎么不回房休息,这里反正也有三娘伺候着。”
二娘微微叹息道:“你三娘哪是伺候人的呢,只怕撒娇起来,还要老爷伺候她吧。”我看着她曾经娇艳的面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二娘见我不语,笑道:“这傻孩子,又想什么想的出神?”我郁郁的看着她,她也不过三十五六,风韵正盛,可惜在男人的心里,贤良淑德往往抵不过一个狐媚眼神。
回去的路上,正撞见双成往下人房里走,我想起父亲说的话,心下一动忙叫住他,他回头见是我,有十二分的不情愿,但又不敢违逆,不得不随我一起。直走到一处幽静曲廊,我站住不走,锦心见状掏出一方丝帕垫在栏杆上,我坐下后,借故要吃果子,支走了锦心。双成见锦心走了,越发的不自然。
“听说媜儿这些日子身子康复的差不多了,你的功劳不小。”
他低声回说:“五小姐洪福齐天,原本就没大碍。”我微微侧身道:“难为你和媜儿居然投缘,只可惜……”,我故意按下话头不说,双成等了半晌见无下文,便问:“小姐说可惜,可惜的什么?”我佯装悲戚道:“可惜父亲已经为媜儿物色了佳偶,说是等媜儿及笄之后就定下亲事。”
双成听我说完道:“只要五小姐愿意,也是一桩好事。”我见他表情释然,可见他对媜儿万分信任,即使有人牵线搭桥,媜儿也决计不会同意。于是又说道:“爹爹看中的是鸿胪寺卿陈大人家的公子。陈公子出身名门,儒雅稳重,上个月刚升了六品青州别驾,前途不可限量。”
说完,我静静地看着前面的石子路面。双成沉默一会说:“小姐的意思我懂。小姐是提点我,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我不防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想解释,又无从解释。他和媜儿地位悬殊,就算两人惺惺相惜情比金坚,也逃不出世俗的罗网。何况父亲已经放出话来,若是真的,便要用双成的命来换取媜儿的名声。我如何能看着他俩越陷越深?
树上的枯叶随风落下,悉悉索索,看起来萧条无际。双成开口说:“这些日子,小的仔细想过,五小姐金枝玉叶,绝无可能与我这种身份卑贱的人在一起。”他说的感伤,琉璃般明净的眼珠子蒙上了一层雾气,我忍不住想劝慰他,却又言语乏力。
他拾起一片枯叶道:“我并没有任何痴心妄想,只希望在五小姐出阁之前,陪着她,保护她,这就是我有生之年最大的愿望。”他说完这话,痴痴的望着那片枯叶,似乎那就是捧在掌心的媜儿。我默然,俄顷道:“可是父亲并不这样认为。他才跟我说,若你对媜儿的情意属实,便要你在这世上永远消失。”
双成仰起脸,微笑着,那浑身散发的高洁气质让我在心里怨恨他为什么不是一个富贵王孙。他说:“我第一次见到五小姐,她正为花簪掉进鱼池而气恼。我跳进鱼池为她捞起那枚簪子,她对我笑了一笑,那样子真美。”我默然,媜儿待人疏离,平日里总是淡然不乐,若是肯展颜一笑,那样子必定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