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虽是山珍海味,却因着心中有事,吃得味同嚼蜡,食不知味。饭毕,丫鬟们上来撤下席桌,又拨亮了油灯,燃起了熏香。父亲因说:“我老了,一家人围坐炉旁的日子不知道还能看上几回。”二娘先嗔道:“这是哪里话,老爷正值壮年,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什么老不老的!”父亲面色微微放松,笑道:“管你怎么说,今年我是不能通宵守岁的了。明日还要进宫朝贺,就由你们来替我担了这些福分吧。”
二哥笑而不答,长姐伏在我肩上,借机将腹部藏在我身后。媜儿拿根小银签剔指甲缝儿,淡淡的不说话。父亲恰巧瞟见,便出声问道:“你这孩子也跟娴儿有样学样的,今日你通共说了不到十句话,又是谁惹了你?”媜儿神色如常道:“只许长姐懒怠,就不许我寡言么?”
三娘忙喝道:“这是说的什么,你父亲问你,好好回话!”媜儿打了个呵欠道:“天气冷了,越发困的厉害。”父亲终究是宠儿女的,即便媜儿如此他也不生气,反而带笑道:“若是困了就在里间偏厅榻上小憩一会儿,到了正点再叫你。”在父亲眼里,只有辈份的高低,而没有嫡庶之分别。即使是逢年过节也不讲究。在东秦看似庄严肃穆的繁琐礼仪下,恐怕是仅存的一丝温暖。
媜儿闻言笑道:“父亲说话可当真?那我就去了!”说完便笑逐颜开的向父亲拜倒,脚步迅疾的去了后面。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天。虽然除夕守夜是旧礼,但闷闷的坐着也实在无趣。父亲见我们几个都百无聊赖的样子,便道:“罢罢罢,你们都到正门看看烟火去。”二哥说:“我们也不小了,焰火花灯不看也罢,还是陪着父亲要紧。”
父亲起身笑道:“少给你老子说这些口是心非的话,你年许不回京城,在那蛮夷之地住着,能不想看看热闹?快去快去,只不准走得太远,照顾好姐姐妹妹要紧!”长姐在背后用力拉扯我的衣角,我会意,便起身给父亲道了谢福了身,搀着长姐一同出门。棠璃绛珠是随时都跟在后面的,二哥也单独走在后面。
走出正门,便看到万盏彩灯垒成灯山,漫天遍处都是花灯焰火,当真是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大街小巷,茶坊酒肆都正门大开,齐崭崭的燃着灯烛。锣鼓声声,鞭炮齐鸣,百里灯火不绝,家家户户都悬挂五色灯彩。
街上游人如织比肩接踵,很多戏台子和扮神佛的人载歌载舞,舞姿翩翩,万众围观。歌舞百戏,鳞鳞相切。我们站在自家府邸出头的巷子口,身边是络绎不绝的人,长姐大声对我说:“这些人要一直鼓乐游乐,喧闹达旦,明日清晨才算圆满!”
我只仰头看着高处的花灯焰火,照耀了漆黑的天际。绛珠过来说:“小姐回去吧,外面太吵了,对身子不好!”她说话间微微扭转手肘轻轻用指尖碰了一下长姐的肚子,我这才意识到这么大的噪声对胎儿发育是非常不利的。便会意过来说:“姐姐别感染了风寒,先回去吧,我过会儿就来找姐姐一起守岁!”长姐由绛珠半扶着回去,棠璃便走到我身边候着,又帮我挡着身边的人。
我并没有回身看他,他终是慢慢走了过来。
苏合香的味道由淡转浓,我只凝神看着面前的人海,装出雀跃的样子。他叫我,我只做没听见。直到棠璃轻轻拉扯我的衣袖,我才不得不转过脸来。二哥张嘴说着什么,周围语笑喧阗,爆竹噼啪,我离他间隔两三步的距离,根本听不见。他见我没听见,又走近一步。不知怎的,我下意识退后了两步。
二哥定住了身形,看向我的眼神里有疑惑、诧异、不解还有失望,我心里五味杂陈,又想他过来又怕他过来。而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动步,就站在那个位置,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坚定的站成一棵树。
一夜人声嘈杂,我不知道站了多久,只觉得脚脖子酸软的厉害,棠璃也被人群推来桑去的隔开了,我叹口气,正想转身回去,几个布衣打扮的小孩举着爆竿朝着这边跑来,那爆竿上的炮仗噼噼啪啪燃的正旺,孩子毕竟是孩子,只管嬉笑吵闹,没顾着身边还有人,我一时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爆竿的火星字冲到。
一双手稳稳的从背后伸来,将我拦腰抱起转了个圈,我看见四周的花灯和焰火旋转起来,璀璨闪耀,像是年少时坐过的五彩旋转木马。等我心思平定双脚落地时,那双手也默默撤去,我已经被更换了起先的方向,现时面朝着自家府邸大门,两个石狮子默默的瞅着我。而喧嚣热闹的人群则被挡在了身后。
棠璃惊慌的推开人跑了过来道:“小姐没事吧?”她着急的查看我衣服前襟后挂,生怕沾染上了火星。我抚着胸口道:“没事没事。”二哥沉声道:“哪有千金小姐看焰火看到人堆里去的?你也算是东秦第一人了!”他才刚于拥挤人潮中捞出我来,心急气盛,也是难免。
棠璃见我没事,恢复了以往沉稳道:“二爷别怪小姐,小姐平日里不出门,爱看看热闹也是人之常情。”二哥只冷着脸,若是以前,我必定撒个娇哄他高兴,可今时今日,他既远离着我,我又何必要上赶着亲近他?为了避他心里的嫌,我便是心里如火灼烫,也再不能自取其辱。
我徐徐抬起头来,他正看着我。我便对上他的视线,原本以为他会闪躲,没想到今次他居然直愣愣的看着,半点退让的意思也无。他的眼睛像一汪墨黑的寒潭,将我的影子深深镌刻进瞳孔里,我也被那样专注的眼神吸引的迷离起来。
如果,如果他不是哥哥,该有多好。心里这个念头又一次压抑不住的升腾起来,我凝视着他,便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梗死在喉头,我不能说,对任何人也不能说,相比起长姐未婚先孕的事来,倾慕自己的亲生兄长,才是真正的羞耻。
月色如水,映照在我的绿色弹花暗纹锦服上,月牙白的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裾散在地上,像一层洒落的月光。棠璃咳嗽一声,我倏然醒过神来,再看二哥,他也些微有些不自在。棠璃说:“小姐,婢子喝了风,喉咙难受得紧,想先回去歇歇……”二哥居然抢在我前面应承说:“去吧!”
棠璃一向精明识礼,从来不会做出不分尊卑的事来,这时说喉咙难受要先回去,大概是以为我兄妹之间有嫌隙,故意留出空间。二哥既然抢着应承,约莫也确是有话要说。
我微微颔首,棠璃便去了。果不其然,二哥与我同肩并立,略有犹豫,还是说道:“你这些天为何一直避着我?”我不禁冷笑出声道:“哥哥说哪里话,我并不敢避着哥哥。”他听了急道:“你分明刻意躲着我!”
一个极大的焰火升上了夜空,灿然绽放出菊花图案,我站在天幕底下,波澜不起道:“那日在雪中,哥哥不是说兹事体大,要我做好妹妹的本分吗?离哥哥远些,不沾染哥哥清誉,便是妹妹的本分。”他见我轻描淡写,想是动了真气,一把掐住我的胳膊道:“你这算什么?”
第二十八章 山重水复
我第一次见他失态,心里情思翻腾,早顾不上胳膊疼,当下便想说出几句绝情绝意冷心冷肠的话来也抽打抽打他,但终究,还是舍不得,只用力将胳膊抽出道:“人来人往的,哥哥这又算什么?”
他松手,又踌躇道:“父亲说圣上有心召你入宫做女史,你意下如何?”该来的还是来了,皇帝居然向父亲放出口风,看来入宫之事十有八九。我略想想,又赌气道:“入宫自然是好的,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盼都盼不来。”
说着,我避开人群朝正门走去。嘴上虽然说得好听,其实心里像一团小猫揉乱的麻线,焦灼无绪,只想找个僻静地方,静下来想一想对策才好。正门出来原本是一条宽敞大街,虽然宽,却不长,两边又有围墙隔着。原是朝廷赏给靖国公府邸的专属门道,平日里父亲上朝、家眷进出都可在这条短街上蹬车上马,显出独门独院的格局来,用以避开平民百姓,彰显公侯威严。
此刻我从街头的普通市街掉头往回走,二哥紧跟在身畔,犹自说道:“你见过多少世面,就知道入宫一定是好的?沈御女去了那些时日,也没见皇上有多宠爱,后宫倾轧暗斗,你能应付得来?”我走到一处柏树下,虽是严冬,柏树依然欺霜傲雪,树冠茂密。我站在树荫阴影处随口道:“总要试一试,未必我就不能。”
二哥恨极,凌厉道:“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一旦进去便永生不能出来,家人阻隔,天伦断绝,难道真是那么好的?”我只管张嘴胡说:“荣华富贵,皇家是头一等的,况且能为父亲脸上添光,当然最好不过!”
他瞠目道:“想不到你居然甘愿将一生断送,只为了虚名富贵!”又叹道:“也罢!”旋即掷出一物道:“我本想馈岁与你以保平安,如今看来,妹妹早晚是做娘娘的命,反倒是草民杞人忧天了一场!”
那东西摔在我脚下铿锵有声,他扭身背对着我一言不发。我一顿,弯下腰捡起那物件来。原来是一枚莹白色的戒指,乍看之下仿佛玉质,莹润天成。细细端详,又发觉这指环外壁刚硬坚毅,绝非温软玉质可以比拟。
我下意识的伸出手指,这非金非玉的指环戴在我纤长的指上,和皮肤骨骼说不出的契合,更难得是尺寸刚好合适。抬眼望着二哥沉默孤寂的背影,我居然眼眶发热,不觉流下泪来。
他闻见微声,忍了半晌,头也不回道:“这又是哭的什么?”我再也撑不住,上前从后环抱住他,将头埋进他宽阔的背,抽抽搭搭哭了起来。他深深叹息,静默片刻反手转身将我紧紧揽住。我微怔,他平日里不会这样主动,今天莫非真是被我的胡话刺激了?
我正有些受宠若惊之时,二哥在我耳边低语道:“你这样犟着又是何苦,以后真的做了后妃,可是要吃大亏的。”我原本只是说的气话,何曾真的想进宫邀宠,但二哥与我又血脉相连不可逾越,究竟我的症结比长姐和媜儿还要难以排解。
树影浓重,将我们二人的身影完全包围,若不走得十分近,从外间看不到树干下还站立有人。我刚一行哭过,又出了一身汗,冷风吹的树叶扑簌簌响,我打了个寒颤,二哥忙脱下披风,像上次在马车上一样将我裹住。
只是这一次,又能依偎多久呢?
情之所至,我喃喃出声道:“少庭,今时今日遇见你,究竟是我的良缘,还是孽缘?”他没听出我话里暗藏了自己并非裴婉的意思,只怔怔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我有我的苦衷。”,我心中想着,他或者从前便对裴婉有心,也未必对我不动情,只是兄妹天伦像天堑一样挡在面前,又能如何与命运抗争?
我靠在他肩头,按捺不住心房的激荡,便低低的一诉衷肠道:“只要能每日在你身边,便是端茶送水,我也心满意足。”二哥抚上我的头,静静摩挲道:“别说傻话了,你早迟是要许配人家的。我劝阻你,只是不想你去那深宫内院,受常人不能受之苦处。”我抬头看他,他眼睛里也蒙上一层水汽,我动容道:“除了哥哥,我是谁也不嫁的!”
二哥眸子里掠过一抹苍凉,悠悠道:“小时候那么说,挨了主母一顿好笞鞭,又忘了,还只混说!”我脑海里顿时彷如一只狂奔的麋鹿跑过,带起一阵风暴,原来裴婉幼年也说过同样的话做过同样的事,原来我对二哥生情不单单是为了我自己,裴婉,还有冤屈死去的裴婉,我占据着裴婉的心脏,而她心里也有他的位置!
我徒自心中叹息,想起这离奇的遭遇和无奈的懵懂之情,酸楚不已,泪珠又如断线珍珠般滚落。
二哥低声说:“不要哭了,满脸是泪的,冷风吹上,又该喊脸疼了。”我呜咽道:“管他呢!吹烂了才好!”二哥把我揽紧了些,埋怨道:“大过年的,又混说话!”我只管放低声又哭又说道:“可不吹烂了才好,皇上才不要烂了脸的妃子。”他猛然一愣,又猝然把我推开一些,看着我的眼睛,惊喜交加道:“这么说,你可是不愿去宫里了?”
我推开他,抽出丝帕擦眼泪道:“吃也吃不好,玩也玩不好,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谁愿意去那里!”二哥搓着手傻笑道:“我原说你与别人不同,自然是不愿入宫闱的,才刚你偏还唬我!”
我收起丝帕,敛容正色道:“我心中自然是不想去,但愿不愿意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倒是要想个什么法子来搪塞。”他也皱起眉头道:“现在也只是听说,也做不得准,但你思量的对,确是要先想个什么法子来,以免事到临头乱了阵脚。”
我们两个相对而立,正苦苦思索着,正门口突然跑出来个小厮,东瞅西看的发现我们站在树下,忙跑过来打个千儿回说:“二爷快回去看看,里边冬熙说三夫人正动气呢。”
二哥迅疾的瞥我一眼,我担心长姐的事情败露,忙跟在他后面一起进门回府。那小厮跟到二门便退下,冬熙已经在门口候着,见二哥来了,忙赔笑道:“扰了二爷好兴致,二爷别怪罪。”二哥沉声道:“母亲又是怎么了?”冬熙看我一看欲言又止,我知道她顾忌着我在场,便嫣然道:“既是三娘家务事,那我就……”二哥一把攥住我的手,不顾冬熙侧目道:“既是家务事,便无需避忌自家人。你只管说!”
冬熙见二哥态度坚决,便吞吞吐吐说了一通,原来媜儿适才到后堂并非小憩,而是为了抽出空来跟双成到后院山亭上看焰火。不巧被三娘逮个正着,三娘要责罚双成,媜儿不让,因此争执了起来,三娘不敢让父亲知道,气的七窍生烟,此刻正在屋里训斥媜儿。
虽然我早知道媜儿与双成有情,没料到她居然肯为了双成违抗三娘,这倒不像她平日为人,由此可见双成在她心中分量不轻,以后在处理双成的事情上我也要小心为上,以免媜儿发狠。
心里虽然想着,脚步却一点不敢放慢。须臾便见合欢和一众丫鬟远远的站在花厅外,想是三娘怕家丑外扬,故而把这些丫鬟支开。冬熙也在花厅却步,我和二哥一同朝里走去。
穿过扶廊,便是三娘房里正厅,二哥在前我在后,刚跨进门槛,一个粉彩百花茶盏咣当摔在我们脚下,碎片飞溅,二哥忙闪身挡在我面前护住。媜儿跪在堂前,秋熙伺立一边,三娘正骂着:“什么人你看不上,看上这么一个脏的臭的!”媜儿不冷不热道:“我倒是没闻见他臭,母亲又是怎么知道他脏的?”
二哥见三娘又要动气,忙上前拦住道:“媜儿还小,母亲好好说!”三娘瞅见是二哥,立马脸色悲怆珠泪横流道:“少庭,你可来了,你看看你妹子,她都干了什么好事!她堂堂千金小姐跟着个小厮混闹!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媜儿脸色不变,似乎三娘说的都是废话,与她无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