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她的话对我还是起了一些作用。回去后,我闭门不出在屋里自省了三天,却始终理不顺脑子里的缱绻情丝。即便我可以禁锢住自己的脚步,却禁锢不了自己远飞的心。即便心里明透的像水晶一样,明知不可、不能、不该,也还是无能为力。
正月十四也是个晴朗的好天儿,父亲命人在大花厅上摆了几席酒,又定下一班小戏,满挂着各色佳灯,又差人请了三哥一家并族中近亲。照例,正式宴席上男东女西,二哥与我遥遥而对,入座时笑吟吟的望着我,我正雀跃,忽忆起三娘的话,便脸色萎顿,报之以苦笑。
四叔星目剑眉,高大威猛,一望便是金戈铁马的将领,婶娘一如既往的高贵神气,三哥气色也好多了。跟着他们来的,还有一个异域打扮的年轻女子。
她前额的头发系成了八条小辫,八条小辫又分作两半,左右各四条,用彩色线绳在靠近辫根的位置上,把四条小辫捆绕在一起,一直绕到辫子的中下段,改梳成两条大辫。衣服也独特,不像东秦的女子上下两截分开穿,而是只穿一件连体天蓝色棉袍。她的皮肤并不白皙,可是浓眉大眼,明艳照人,兼之举手投足透着大气。我第一眼看到时,心里惊呼:这不活脱脱是个蒙古姑娘吗?
四叔告座之后介绍道:“这是鞑靼的郡主,名叫阿史那珠摩。”,父亲闻言作了一揖,阿史那珠摩倒也知事,忙起身回礼道:“我不懂东秦的规矩,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大人们海涵。”。父亲便笑问:“这郡主能听懂我们的话?”婶娘掩口娇笑道:“郡主不光能听懂我们的话,识文断字可谓无所不通。人家的父亲好歹也是大汉,培养起女儿来那是下了血本的!”
四叔又说:“她父亲所统领的都拔儿部被乌古斯部剿灭,只剩下她一人逃脱。”阿史那珠摩想起灭门之灾,脸色逐渐暗淡下去,婶娘忙宽慰的拍了拍她的手。四叔顿一顿又说:“自从鞑靼西可汗跟咱们讲和之后,圣上便下旨让我撤兵回京。乌古斯部与我们东秦井水不犯河水,本来八竿子打不着。活该这孩子跟咱们家有缘,偏偏在我饮马的时候看到她晕倒在一个大泥水坑里。她没了家人,留在鞑靼也是一死——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便带了回来。”
婶娘撑不住笑道:“他刚回来的时候,唬了我一跳,还以为出去打了两年仗,倒打回个压寨夫人来了!”一家人都笑起来,底下的丫鬟也捂着嘴偷偷发笑。婶娘转身看着她们笑骂道:“笑什么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边取笑我是个醋坛子。告诉你们,等你们一个个配了小子,有你们哭的时候!”
三娘与婶娘本是手帕至交,今见婶娘泼辣豪爽,便笑道:“罢了吧,亏你还是薛家的人,一点尊贵样子也没有。还没喝呢,倒上头了!”婶娘便也笑了,四叔亲昵的抚着她的背道:“她若是摆出那尊贵的架子来,只怕我早逃到边塞放羊牧马去了,谁还肯回来呢?”婶娘圆睁杏眼,拿筷子指着四叔道:“你敢!”
四叔大度的笑了,拨开婶娘的筷子对我们道:“你们看看,每每她压制我的时候,是最有皇亲贵胄的气势了!”我们都笑了,我看着婶娘,她那娇嗔的样子,看四叔的眼神,和二娘当初对父亲一模一样。怪不得四叔家里一个妾室也没有,以前我还以为是婶娘凶悍善妒,现在看来,却是这夫妻两个情投意合,忠贞不移的缘故了。
酒过三巡,长姐便告身体不适离席了,我也抽个由头跟了出去。长姐见我跟来,便笑说:“怎么也出来了?”,我上前拉住她道:“我还是不放心姐姐。”,长姐微微一笑道:“放心,他虽然不认我,孩子却认得我。即便是为了……”她顿住,抚了一下肚子又道:“我也不会有那傻念头。”我如释重负道:“姐姐想得开就最好不过了。”。
只一刹那,我眼角余光像是瞥见灌木丛旁有抹裙裾一闪而过,又听见窸窣有声,我忙撇了长姐追过去看,只怕万一是哪房丫鬟听见了我俩谈话,岂不坏事?我疾步过去,只见一只油光水滑的黑猫迅疾的一跃而去,这才放下心来。
长姐追过来道:“怎么了?”,我转身松口气道:“没事,是只猫。”,她也抚着胸口说:“我也听见声响,可吓坏了。”。我见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玉香色罗纹锦上添花大氅,把肚子遮的严严实实。加之她平日体态丰泽,又不爱出风头,时时都韬光养晦。外人看了只说冬日穿的臃肿,绝想不到腹内还藏着官司。
席罢上茶,父亲与四叔、二哥、三哥自去书房高谈阔论。我与媜儿、阿史那珠摩随三位长辈到花园里赏红梅,边走边说话儿。
三娘说:“皇上后宫里不是还有一位吐谷浑的公主吗?听说是慕容超的亲妹子?”婶娘颔首道:“正是呢,我曾在皇后宫里还见过一次。”三娘来了兴趣道:“那外国的公主长得如何?可是像画上的一样红头发绿眼睛?”婶娘折下一支红梅道:“吐谷浑人说起来也不过沾了些异域血统,样子和咱们东秦人也差不多,就是眼睛深些鼻子挺些罢了。”
前面有一步阶梯,三娘牵起裙角仍只问道:“比起媜儿的模样来如何?”婶娘嗤笑道:“连汪宝林的容貌尚且不如,何况媜儿?当初原是她父亲战败求和时献给圣上的,本就矮了三分。现在她哥哥又作恶,没牵扯进去都算是造化。你想,就算是天姿国色,皇上又能有多宠她?”
媜儿好奇问道:“照婶娘这么说,这位公主倒是可怜的很。”婶娘应道:“说起来也的确可怜,幸好皇后仁慈常照应着,饶是如此,我见她还是怯怯的,一点后妃样子也无,想是受了不少欺负。说到底,谁让她摊上那么个老子娘兄弟?”
一行人想起那苦命公主的遭遇,同为女子,物伤其类,都不免默然。
甬道旁树树红梅都生得红艳欲滴,芳香四溢,三娘素来喜欢艳丽之物,便也伸手攀折,她个子娇小,踮了几次脚也没够上。阿史那珠摩在一众女子中个子最高,见三娘还在努力,便伸手一把折了,恭恭敬敬递给三娘。三娘接过,顺势拉住她的手道:“怪不得夫人喜欢你,你这孩子果然懂事。”
婶娘在一边笑:“不是我夸她,好歹也是鞑靼的郡主,金尊玉贵的。可是来了我家里这几日,当真是恭敬顺谦,一点不拿郡主架子。人前又不苦着脸,见谁都和和气气。我就喜欢这样大气敞亮的孩子。”她说话间拿眼瞟着我道:“依我看,虽然她不是汉人,却比起咱们东秦有些恃宠而骄,拿腔拿调的小姐明白事理多了。”
我初听这话只是一怔,慢慢才回过味儿来。中秋螃蟹宴时我比众人多了一碗燕窝,婶娘原就有些看不惯,兼之有三娘在一旁撺掇,只怕我在婶娘心里已经烙下了不明理不懂事,扮神扮鬼,娇气任性的记号了。
阿史那珠摩听见婶娘夸她,忙收敛了神色道:“夫人谬赞,珠摩遭逢家破人亡之祸,若不是老爷和夫人好心,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挣扎。珠摩虽然是鞑靼人,也懂得知恩图报。侍奉夫人乃是本分,便是让珠摩以死相报也不为过!”
婶娘拉住她的手,感慨道:“若是换了别人,当日在皇上朝堂上早嚷嚷着报仇雪恨沸反盈天了。亏得这孩子识大体,知道咱们现在不便对鞑靼开战,硬忍着丧族之痛。难怪帝后并太后都直夸你。”
听见太后并皇帝皇后都交口称赞,再看阿史那珠摩,我便不禁肃然起敬。她只淡淡道:“鞑靼刚与东秦讲和,若只为了珠摩一族之事再开战,岂非陷东秦于不仁不信之地?况且我族与东秦素无往来,何德何能请动皇上搬兵?”三娘眼珠骨碌碌一转,笑道:“也不是没办法,若是你做了皇上的妃子,皇上自然会为你做主。”
婶娘闻言,瞪着三娘亮开嗓门道:“我说你是失心疯了!自先帝驾崩你从宫中出来,无论是谁你都一味想撺掇进宫去,珠摩是定然不去那深宫的!媜儿每天收拾的伶伶俐俐的,你怎么不送她去?”,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鄙夷之态,三娘略有些尴尬,随即道:“我倒是想,也要这死丫头肯啊!”秋熙本侍立在旁,此刻忙低声提醒道:“夫人,您犯讳了!”。三娘瞄见媜儿正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撕着梅花瓣儿玩,哪顾得这些,气冲上脑道:“你看她,凡事都冷冷淡淡的,我给她说的话全当耳旁风,要不是看她是个女孩儿家,我早就每天一顿家法让她长记性了!”
她这话因为带了气,声音不自觉的放高了些,媜儿回头似笑非笑道:“你打啊,女孩儿家怎么就打不得了?”,秋熙死死扯住三娘的短袄,又拿眼神瞟婶娘,三娘顺着看见婶娘嘴角噙着笑,显是等着看笑话,也就强压下一口气,只当做没听见媜儿的话。
我素来在她们二人眼中是不讨好的,加上之前一番好意反被三娘奚落,便也按下热心肠。只不过此时若不加劝慰,情理上又说不过去,于是随口道:“明日媜儿及笄礼成,便是大人了,以前的小孩子心性自然就改了。”,三娘虽然不接话,面色多少和缓了些。
阿史那珠摩听见及笄礼,也来了兴趣。因着鞑靼没有这习俗,便絮絮叨叨东问西问,婶娘喜欢她,三娘想转移话题,两人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讲起来。
第三十三章 上元及笄
第二日是元宵佳节,也是媜儿十五岁生辰。府里收拾的缛彩繁光,隆重热闹,道贺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
午膳之后,我在自己屋里包好送媜儿的小泥人,初蕊便一头扎进来道:“小姐,晚上咱们去街上看花灯吧?婢子听人说,京城来了好多胡人蛮子,摆满了各种铺子,杂耍小吃唱曲的比比皆是,花灯也遍街都挂着,可热闹了!”锦心笑着啐道:“就你打听得细致,看花灯,不用在府里听差了?小心三夫人知道了,又是一顿嘴巴子!”
初蕊咂舌道:“你们不说,谁能传到她耳朵里去?”棠璃正擦拭着多宝格上的三彩马,闻言道:“咱们不说,就能防住隔墙的耳朵吗?你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初蕊怏怏的坐到我身边,我见她垂头丧气耷拉着脸,又记起二哥说过元宵夜要带我出去赏花灯,便拖住她的小手道:“好了,若是晚上得空出去,一定指派你跟着伺候。”
她听见转忧为喜道:“真的?小姐没哄我?”,我笑着说:“自然是真的,谁哄你呢。”她顿时笑嘻嘻的起来,锦心打趣道:“去吧去吧,让小姐把你卖给那些蛮子当小老婆才好呢!顿顿让你吃那些膻羊肉啊马奶酒啊什么的,反正你也贪吃!”,初蕊又羞又臊道:“你就胡说,我不把你这张嘴撕烂不算完!”,说完扑过去又掐又捏,和锦心滚成一团。
当时我们都欢欢喜喜,笑逐颜开。谁也没料到往后的岁月一语成谶,一句玩笑话竟然真成了初蕊一生的宿命。
等她们俩闹够了,棠璃笑道:“别只闹不够,快起来梳洗。今日五小姐及笄,别误了时辰。”,那两人脸红红的爬起来,又互相拍打了一番,才规规矩矩洗了脸拢了头。整理妥当,初蕊捧着小泥人随我先走,棠璃随后跟来,锦心照例留在屋里听差。
通往花厅的路,游廊曲折,阶下石子漫成甬路。我婷婷曳曳走着,来了半年多,跟着女眷也学会了在人前的步伐仪态。
行至半道,只听见身边传来嗡嗡之声,我不经意抬眼望去,却是一只蜜蜂正在头部附近盘旋,像是要找一处地方落脚。小时候被蜜蜂蛰过,我深知它的厉害。虽然只有一只,却同样不可小瞧了去。这要是被蛰上,疼倒不要紧,关键是一蛰一个大水泡,又疼又痒又肿,水泡破了还留疤。
我正要蹑手蹑脚绕开去,初蕊大惊小怪嚷起来,又挥舞着丝帕冲上来拍打。不知道她是怎么弄的,那蜜蜂朝着我正正飞了来。我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矜持,拖起裙角便没命的朝山坡上跑去,只想着赶紧跑到哪个厅里,让家将帮着驱赶。
突然前面甬道上闪出两个人来,像是刚从曲廊绕出来。我收不住脚步,整个人便没头没脑的冲进了前面那人的怀里。但旋即我又被整个的拎了起来,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逐渐定格,“你是什么人?”
“飞廉!不可无礼,快放她下来。”,另一个男子的声音缓缓响起,那名唤飞廉的武将极听从命令,我又咻的一声踩到了地面。初蕊气喘吁吁的跟上来,见飞廉仍单手封着我的领口,便涨红了小脸指着飞廉道:“放肆!你是哪房的家将?居然敢对四小姐无礼!还不松手!”
飞廉白了她一眼,他身后的男子发话了:“这位姑娘说的没错,你还不松手,等着挨军法么?”飞廉闻言,便松开手去,初蕊忙上前给我整理领口胸前揉皱的衣服,我一得自由,这才收拾起慌乱的心情,仔细看着眼前二人。
那飞廉二十来岁,着一身崭新铮亮的明光铠甲,佩剑束发戴冠,长身玉立,英姿勃发。身后的男子年纪大些,也不过四十出头,不知是不是眼误,我居然觉得他的眉眼和二哥有几分相似。他穿着鱼肚白的袍子,鹅黄色的偏衫,又披着一件四围龙锦绸的披风,腰间一条五指阔的玲珑玉带,鞋面上绣着二龙戏珠。束发未戴冠,却显得格外清雅疏狂,意气飞扬。
初蕊手忙脚乱的拾掇着我,忍不住道:“这是怎么说的,自己家里反而被欺负了,我必定要回老爷去!”我见眼前男子打扮与众人不同,周身衣饰用料均极其华贵珍稀,想必不是皇亲就是国戚,否则谁有胆子把鹅黄金龙穿在明面上?便压低声嘱咐道:“别白话了,这人来头不小。”
她性子单纯,向来又极护着我,当下只梗着脖子道:“任他是谁,都没有客人反欺负主人的理儿!”,飞廉听见,也冷声道:“她冒冒失失撞了来,谁知道是大家小姐?别说是我,换了别人,同样当她是刺客!”
初蕊火冒三丈,还要理论,我一把扯住,对面前中年男子微福身道:“虽不知这位大人名姓,但大人即赏脸来到我家府上,就是给阖家增光。小女子今天失仪,情非得已,还望大人海涵!”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微微笑道:“无碍。”
我站直身,又稍稍整理了一下衣着,嫣然道:“今日妹妹及笄之礼,花厅待客,小女子先行一步,望大人见谅。”,他饶有兴趣的注视着我,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在下也是为此而来,小姐若是不嫌弃,我等可否与小姐同行?”
他本是客,不识路理所当然。此刻我若是说不行,岂非不近人情?
同行路上,飞廉和初蕊在后面嘀嘀咕咕,不消说是在斗嘴。我与那男子客气寒暄了几句,倒是没什么别话。眼看花厅在前,三娘正站在外面安置宾客。她原是大家里出来的,认识的人多,又曾入宫封贵人,交际手腕自然比二娘高明,父亲也乐得把这些事交给她,自己享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