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2 / 2)

我听出最后几个字声音有异,倏然仰头,他眼眶已兀自红透。

这番话情真意切,我若再不为所动,除非是铁石心肝的人。他怅然叹息了一声,仿佛无尽的委屈、伤心与孤寂都含了进去。

我看着他泪水滑落,不禁心里揪成一团,主动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婉声但坚定道:“我随你走,我随你走!”

二哥没料到我如此爽快,一时怔怔颤声道:“真的?你可想好了?与我一起,或许再不能安享富贵,或许日日像这样挖薇菜吃苦头……”我迅疾的掩住他的口,含泪道:“只要你真心待我,不要把我当做她,我无怨无尤!”

他掩去我眼角滑落的泪珠,慨然道:“我没看错,婉婉,我终是没有看错你!”我百感交集,温热的泪水一点一点的滴落在他手心,他一手捧着我的脸颊,又一手拢着我道:“别哭,以后都不要哭,有我在,万事有我。”

我啜泣着问道:“可是你说的万全之策又是什么呢?确信能保得全家无碍吗?”二哥怜惜地凝视我道:“看你哭成什么样儿……自然是稳妥的,那位虽然万人之上,可是却有一个人刚好能管得住他。”

我略略思索,脱口而出道:“你是说太后?”

二哥点头:“不错。太后极信风水巫蛊,当年陈太妃就是因着这个被幽禁致死。”我微微蹙眉道:“可是这与那位召我入宫有何联系?莫非哥哥要拿巫蛊之说做文章?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二哥宁和微笑道:“知道,我又不至于笨到如斯地步。我因想着,那位召你入宫皆是因为坊间传说妹妹有火德胎记,所以才不等大选,径直内选了事。若是有人在太后耳根旁进言,说妹妹这胎记不过是烫伤留下的疤痕,并非吉兆天成,太后不喜,再求琴妹妹多多从旁周旋美言,可不就躲过去了?”

我静静思量,二哥说得对,眼下要平安无事躲过这一劫难,也只有一物降一物搬出太后来了。

“至于这吹风传话的人选?”

“你放心,琴妹妹性子聪颖,有的是办法。”二哥顿一顿又支吾道:“况且她原本也不希望你入宫去吧,只怕那位会轻了宠爱……”

他言词镇定,娓娓道来,想是深思熟虑,事有八九分。

我按下一颗扑腾跳动的心,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珠,收起悲戚的脸色,喁喁道:“哥哥既然已有对策,为何不早点告知与我?害的我这些日子食不安稳睡不安寝。”

他带着几分歉意道:“不是我故意瞒着你,我这主意也是才想出来,还未万分稳妥之时不便告知你,若此事不谐岂不是让你更误会我。况且这些天来你一直避而不见,好容易见了三五次,你又执拗着连话也不肯多说,人多眼杂的,我如何讲与你知呢。”

我听他言谈间已有笑意,可见心里芥蒂已消。忍不住含笑嗔道:“说来说去,又都怪到我的头上。还说要带人家牧马放羊男耕女织。错个一星半点的,就被你好一阵排揎,谁还敢跟你去呢?”

他知道我是说笑,轻轻一哂,大是志得意满。

父亲见我们耽搁的久了,便吩咐随从高声呼唤起来,我和二哥站起身,各自整一整衣襟,揉了揉蹲麻的膝盖,相视一笑,仍旧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一起捧了薇菜,向家人走去。

此时春光甚好,老树枯木俱都发出新芽绿枝,软风拂面,我的百褶裙裾被风吹拂,呼啦啦像一朵盛开的白莲花。人处此景,便似若盈盈欲飞。

第四十三章 重壤永幽隔

不几日,父亲果然黑着脸回来道:“不知道是哪起混账王八黑心窝子的,遍地里吹了风,现时宫里说婉儿背上的胎记不是胎记是水泡疤,这可不是胡说呢么!”

三娘听见“水泡疤”三个字,捂着嘴扑哧笑出声,见父亲转了脸瞪她,忙回道:“老爷别气,是不是胎记圣上自有公论,老爷还怕阻了婉儿进宫之路不成?”父亲道:“妇人家知道什么?圣眷恩隆,大半是因为婉儿这个胎记。现在谣传说婉儿不是吉兆天成之人,便那和普通女孩儿有何区别?皇上心里岂能自在?”

我心里暗喜,就是要他不高兴才好呢。又听二娘柔声说道:“皇上金口玉言,即便心里再不自在,也没有收回成命的理儿。”

父亲怅然道:“皇上怎么想是不知道,不过太后那里……前日宝林让亲信捎了口信,说是太后很不喜欢”

我绞着手里的丝帕,装作怯懦之状。三娘是汪若琴的亲姑母,闻言蹙眉道:“又把琴儿也掺和进来了?要是被宫里知道了,她能落个好吗?”父亲抚慰她道:“宝林深受皇上恩宠,再说太后不满圣上频繁纳妃是阖宫皆知的,岂能怪到宝林头上?”

三娘舒展了眉头道:“既如此说,不日宫里必定会派女官来查看真伪。”父亲叹气道:“难就难在这里,若是派人来看倒好了,我听宝林的口气,似乎太后对谣传深以为然,不待细查便要皇上撤了圣意!”

二娘婉转道:“不若老爷见了龙颜,据理力争一番,看看能否劝服圣上、太后?”

父亲顿显不耐之色:“这话可是发昏了!太后圣上不怪罪便是祖上积德的大造化了,还敢据理陈述?我可是不要命了罢!”

二娘脸上飘起红云,忙噤了声。三娘笑着瞄了她一眼道:“姐姐以为那金銮殿上坐的真是泥菩萨么,可别痴心妄想了。”

这声叫的我诧异万分,我来了这大半年,从未见过三娘对二娘尊敬礼遇过,更遑论一声“姐姐”,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我觑眼看二娘,她也是一脸错愕。

三娘脸色不变,揉着父亲肩膀亲热道:“老爷也别太着急,咱们靖国府是东秦的开国功臣,又是世家,皇上未必就会因为这个降罪。妾身再去求一求国师并宝林,请他们多留心着些,必定能大事化小。”

父亲拍拍她的柔夷,欣慰道:“还是你最知心知意。”

身后,二娘的叹息声却越发显得沉重了。三娘眼睛里掠过一丝嘲讽,转瞬又逝,只站直了身子笑着对二娘说:“娴儿刚许给了承昭,正是大喜事;圣上又隆恩浩大,婉儿必定还是会平安入宫。姐姐如此悲叹,又是何苦呢?”

此时已是落日西坠,空中的霞光折射在三娘一双桃花媚眼里显得格外璀璨耀目,可是我知道,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却属于一个凉薄的主人,而这个主人,正是千万百计要推我入宫,阻隔我与二哥的人。

父亲的眼神一层一层深下去,我忙笑着把话岔开道:“爹爹容禀,女儿若是有福,进宫伺候皇上也便罢了。若是无福,还请父亲体谅,不要急着许配人家。女儿还想多服侍爹爹几年呢。”

三娘嗤道:“听听,又说孩子话了。”

父亲肃着脸正要对我说什么,突然厅外照壁之后人头浮动,传来一阵奔逐喧哗之声,合欢惊慌失措的跑进来:“不好了夫人,小姐她——”她不防我们俱在三娘屋里,在看到父亲的那一刹那,硬生生把余下的话咽了下去。

她一头进来,嗓门又高,我们不免都惊了一跳,三娘登时怒道:“没眼皮的贱蹄子,跑什么跑?小姐怎么了?”合欢忙跪下,答非所问道:“老爷,夫人,双成,双成找到了!”她口齿打着颤,整个人也战栗不已,似乎十分恐惧。

我见父亲不悦,忙道:“找到便找到了,捆起来下放在马房里不就得了?你也太不长进了,这么忙忙的来回,显是多大的事?”合欢仰起脸看着我,神情古怪道:“捆不得了!”二娘温声道:“你素来是个懂事干练的,今儿是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才刚大小姐在花园里跌了一跤,把老爷赏的簪子掉进废弃的地窖里。大小姐便叫花农撬开了那个地窖,谁曾想看到,看到双成他,他死在那里面了!才刚大小姐已经吓晕过去,五小姐也,也……”

我闻言心底又惊又痛,手上一个力道不准,捧着的青瓷茶盏哐当摔落在地。二娘忙搀住我,急道:“花园那边还有什么人在?”合欢回道:“二爷已经去了。”我脑子里飞快的回过神来忙问道:“那里面除了双成,可有……可有……”说到后面,我自己都不敢启唇,只怕说了出来,便会得到那可怖的答案!

初蕊,初蕊,我心里这两个字终究只敢在喉头打转,万一她也在里面,万一。

合欢先是茫然,随即明白过来道:“里面再无他人!”

听她如是说,我一颗心才算从嗓子眼里落回原处,自双成进府,我甚少唤他到面前伺候,因此虽然心里凄凄,终究不至于太过悲痛。

双成虽只是买来的小厮,但死在靖国府的花园地下,死因不明不白,若是传了出去,被那有心的人加油添醋,只怕会给靖国府扣上草菅人命的罪名。顾虑到这一层,我们忙忙的由合欢带路往花园里去。

一路上父亲铁青着脸不说话,三娘缓过神来,扬声怒骂道:“不过是死了一个私逃的下人而已,死了便死了,为何还会惊到娴儿媜儿?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两位小姐去那种地方,你们不会拦着?”

合欢不答,只诺诺称罪而已。

甫到花圃,便见媜儿着一身月白寝衣,披散着头发站在地窖上方,二哥在一旁,正半扶着她。从侧面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下面,失魂落魄,状若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