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她每一天都是那样郁郁寡欢。后来她跟我说,她没有朋友,姐妹之间也不亲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听她那样说,我就疯了似的,只想让她开心,让她笑,只想让她以后不再那么孤独。”
他说:“我早知她是要嫁给达官贵人的,只是,我舍不得离开她,我只想多陪她一日是一日。”
我转动着无名指上的白玉指环,想起双成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只觉得心里像有一把钝刀子来回凌迟,疼的忍不住泪如泉涌。
长姐见我哭的伤心,反倒转过来劝我。我们商量了半天,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媜儿,我想,这或许也是双成的遗愿,媜儿作为他最爱的人,有权利知道这一切真相!
夜深月淡,月光洒落在庭院门口,与昏黄的灯火互为映衬。行走途中可见树木枝叶的缝隙间有淡淡的月华渗出,风吹枝摇,显出未知的幽暗。
透过朦胧的碧纱橱,我看见媜儿静静地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了。长姐问了合欢几句话,我们便准备离开,另选时候来。
“长姐且等等。”媜儿的声音虽柔弱,却坚定的透了出来。
我扶着长姐进去,媜儿披着苏绣百合薄棉寝衣,已经半撑着坐了起来。她连番生病,又受此重创,实在形容枯槁,不复往日娇艳。
长姐见她这个苍白样子,又忍不住落泪,媜儿自己反倒不以为意,咳嗽了几声,淡淡道:“两位姐姐这个时候来,必定有什么要紧的话说,为何不说就要走?”我凑身坐到她身边道:“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怕你身子弱受不了惊吓,特意过来看看。”
媜儿瞟一眼垂泪的长姐,又看看我,突然冷笑道:“我可不是病糊涂了,你们怎么会对我说实话呢,我这不是自己打脸么?姐姐请便吧,我身子不好,不能相陪了。”言罢翻身睡下,还赌气拿被子蒙住了头。
我见她这个样子,倒把一开始设想的先寒暄着慢慢循序渐进说出这事实来的念头都打消了,病极下猛药,倒不如快刀斩乱麻一次来个干净!
长姐见我伸手,犹豫着不肯,还使眼色给我意欲让我再缓一缓,我仿若未见,沉声道:“合欢出去!”合欢见我脸色不善,忙带着一众丫鬟仆妇下去。
我俯身对着媜儿说:“你想知道的事情,最好自己起来看个清楚。”
媜儿的身子在锦瑟暄天丝绒被里弯成一个虾米的形状,她在被子下面战栗,仿佛已经预知即将知道的残酷事实。
我夺过长姐袖袋里双成的血书,掀开媜儿的被子,用力拉她起来,将那被鲜血染红的布条掷到媜儿怀里:“你不是怪我们不跟你说实话么?说了你能承受得起么?!你自己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媜儿在打开布料的一刹,视线急速抽离崩散,茧结剥裂。
她双唇急速抖动,却说不出话来,只一遍又一遍抚着那方残破的布料,万般爱怜的在脸上摩挲,似乎那块脏脏的破布便是双成莹润的肌肤,抚之摩之,不忍释手。
长姐怪我太过心急,偏身坐到媜儿身边道:“妹妹,这是我在他身边找到的,因为怕被父亲见到责怪你,所以私下收了起来。妹妹,他若是真的负你,也不会临死还念着你的名字。他……他实在是死的凄惨……”说到后来,长姐已经喉头哽咽。
媜儿蠕动干裂的嘴唇,反复低吟:“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脸色煞白,却又泛起诡异的红晕,如同苍凉天际一枚红似血的末日。我未曾见过这种表情,一时也怔住。
第四十五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
长姐流着泪摇撼媜儿道:“妹妹,妹妹,你别这样,你别吓唬我!”媜儿回过神来看着她,喉头耸动,终于发出一声呜咽,憋了大半日的眼泪奔涌而出。她哭得毫无顾忌,且痛且急,几次呼吸不畅,那种心头痛楚撕裂心肺,我在旁听着,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突然,媜儿止住哭,推开长姐道:“是谁这么狠心害他?是谁?”长姐一时语滞,只斜眼看我。她唱白脸,我只有扮作黑脸。因此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虽不十分确定,但大约是三娘。”
“你说,什么?”媜儿突然暴起,紧紧攥着我的衣衫,逼视我的眼:“你胡说!”我任她抓扯,长姐忙劝解。她此刻像只受伤小兽一般陷入疯狂,又岂是轻易能拉开的。长姐在一旁急道:“媜儿,你听我说,真的是……”
“住口!你们都住口!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媜儿捂着耳朵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她一双黑曜石般的明亮眼眸此刻失了神色,彷如空洞。
她转身推落一桌茶盏,瓷器碎裂声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忽又指着我咬牙切齿道:“是你!我知道是你!你见不得我对他好,你见不得我高兴!要不是你赶他出府,他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死!!”
我知道她此刻已是伤心欲狂,下意识的需要找一个人来弥补三娘戳出来的漏洞。我不怪她,一个失去挚爱的女孩,如何能接受那幕后黑手是自己母亲的事实?我恍惚的想,她在潜意识中,也势必认为全家只有我这个可恶的姐姐才是真正的坏人吧?
媜儿胡乱挥舞的指甲在我脸上划出了一道伤口,灼热的痛感让我清醒:“你疯了吗?”我按住她一双手斥道:“三娘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清楚吗?双成与你亲近,三娘岂能容忍?她若是不杀了他伪装成私奔的样子,又如何让你死心?”
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三娘着一身绯色寝衣站在门口,三千青丝随风扬起,如遗世牡丹般妖艳夺目。
“好,很好!现在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三娘厉声道,父亲与二哥的身影也从门后绕出来,三娘如见了真佛,匍匐倒地抱住父亲的脚踝失声痛哭道:“妾身有什么错,要在晚辈面前遭此大辱?妾身自问抚养婉儿尽心尽力,又为娴儿谋得好夫婿,妾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裴家,如今她们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公然在媜儿面前污蔑妾身!老爷,难道妾身不是正室,就该任由他人欺辱吗?妾身没法活了,老爷……”
父亲穿着雪白寝衣,想是歇在三娘房里听见这边动静便一起过来看个究竟。此时见我推搡得媜儿怯弱不胜,三娘且说且哭,加之先前府里死了人,一时间千头万绪脸色闪烁阴晴不定,大踏步上前对着我挥起了手。
我躲闪不及,脸上便火辣辣的挨了一下,父亲还要再打,长姐惊呼一声抱住父亲的手哭道:“爹爹,女儿错了,求爹爹看在嫡母的份上饶了妹妹吧,妹妹是无心的!”
父亲听见“嫡母”两字,神色一怔,顿住手仰脸长叹道:“婉儿,你可知道为父此刻有多失望?我以为你大病一场便懂事知礼了,想不到你居然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来演这场戏!玉萼脾气不好,有时候难免骄纵任性了些,可她是你的庶母,是你的长辈!无凭无据,你怎能随意污蔑她?此事可大可小,要是传的不堪,你是想要她的命啊!”
我咬住下唇,万没想到事情会成这个样子,时下已脱离我预计的路径,欲辩无从,唯有垂首不言。
父亲见我不加争辩,眉头不由拧起。三娘哭道:“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我向来是丫鬟不离身的,我哪来的机会害人?我若是见不得他与丫鬟秽乱,赶出去也就是了,何必冒险杀生?况且那小厮原不是我房里的,不过见过一两次罢了。他浑身无伤,想必是极熟的人才能哄骗出来。究竟是谁有那起男盗女娼见不得人的把柄在他手里,怕他走漏风声杀人灭口,反倒把罪名栽给我?”
她这话说的既委屈且尖酸,一屋子人的眼光不由自主都朝我瞄来。我心下一沉,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兜了个圈子又往我身上绕过来了。
父亲终究还是疼我的,只一个耳光也显出愧疚来。他咳嗽一声道:“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这件事!若是再让我听见风言风语,仔细你们的皮!”长姐忙跪下称是,三娘犹自哭喊:“老爷,难道这样就算了吗?妾身的委屈就白受了吗?”
二哥一言未发,只坚持着搀起三娘,眼神沉沉的朝我这边瞥,我也不知怎么了,心里突然咯的一下,便觉得渐次焦躁不安过来。
三娘终是哽咽着随父亲走了,媜儿早蜷成一团重又缩回被子底下。长姐拉着我出去,不过几步路,二哥便从后面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道:“我有话对你说。”长姐讪讪道:“少庭,妹妹她不是故意的,你——”
“长姐,更深露重,你先回去,我不过问妹妹几句话罢了。”二哥话语清冷,透着不容反驳的姿态。
无法,长姐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此刻已是子时过半,深寒料峭,他目光沉静,似有一层雾蔼,倏然道:“为什么?”我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沉到了底,他怀疑我,他也同父亲一样以为我是蓄意污蔑三娘!
我拢一拢鬓发,温声道:“我与长姐细细思量过,双成之死绝非意外——”
“所以就一定是我母亲?”他打断我的话,语气里隐隐有着鄙夷之意。
我竭力抚平心里的潮涌,静静道:“哥哥一向比我聪明,路子也比我广,如果哥哥要查,自然能查出来。”
他低首,忽而轻轻冷笑出声:“查?你可知那是我亲生母亲?如果你与我……她便是你的婆婆。你曾经答应过我不与她计较,现今却又步步相逼,难道她真的让你这么恨,为了一雪前耻不惜罗织罪名大义灭亲?”
我心口阵阵发烫,只觉得喉头发痛,哑声道:“你心里原来是这么想的?”他并不看我,只冷声道:“我知道母亲以前对你不好,但她毕竟是长辈。我希望你能尊重她,不要再处心积虑布下局来与她为敌。”
处心积虑?布下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