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我在紫薇花架下偶遇的这个老嬷嬷居然就是当朝太皇太后!随即又懊悔不已,我早应该想到的!能在大安宫出入自由想走就走的人,能让朱槿嬷嬷随身服侍尊敬有加的人,可不就是大安宫之主太皇太后吗?
我偷偷侧脸看云意,她也是一脸不敢置信,其他人的神情也可想而知。
张贵人惊骇万分,一张俏脸全无人色。身上的石榴红对联珠福字襦裙满是泥污,她倒在雨幕中,云鬓散乱,珠钗委地,满身泥水既不敢擦拭也不敢动弹。
朱槿上前扶住太皇太后,不经意瞥了我一眼,“咦”的一声道:“裴更衣这半边脸是怎么了?”
我听她这么说,不由得抚上脸颊,这才意识到被张贵人掌掴的脸颊红肿了起来。太皇太后听到,一手便扶了我起来道:“好孩子,若不是你替我挨了这一巴掌,我萧家三四辈子的老脸也要被这疯妇糟践了!”
萧琮冷笑着看向张贵人道:“贱人竟敢如此放肆!”他个子高挑,我又半垂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说:“张氏大逆不道,冒犯太皇太后,贬为庶人,即刻赐死。张氏父兄处死,一族余者革职削爵,流放岭南。”顿一顿又说:“拔了她的舌头,赐给她的家人,让他们知道以后该怎么说话。”
羽林军应了,拖了张氏下去,她下巴已经脱臼,拼死求饶的语言也化成了含糊不清的支吾,她手足瘫软像堆烂泥似的被羽林军拖走,草地上只留下了被踩踏的痕迹。
第七章 独拥馀香冷不胜
太皇太后又转身对萧琮说:“琮儿,今日全靠裴更衣和和敏更衣的人拼死拦着那疯妇,这孩子的好处你也见着的,哀家腆着老脸跟你讨个情,为着一巴掌,哀家要你晋她的分位,还要你给慕华馆赏赐,不算逾越吧?”
萧琮温和道:“皇祖母说得是,朕便晋裴更衣为从四品上美人吧。赐一千金,明珠一斛,玉如意一双,上造锦缎百匹为封赏之礼。”又道:“今日慕华馆随侍之人各赏百金,你们以后也要好好伺候美人。”
众人诺诺谢恩,朱槿笑道:“恭喜裴美人!”
太皇太后想了想说:“还是太小家子气了——也罢,等她侍寝之后再说封赏吧,这会子且这样了。”她拔下头上的白玉簪递给我道:“哀家出来的匆忙,也没什么贵重东西,这根簪子你拿去,算是老太婆贺你晋位之喜。”
我忙跪倒道:“太皇太后折杀臣妾了!”
朱槿接过簪子插在我头上,一壁用衣袖擦拭我额头的泥浆,一壁说道:“这是和阗进贡的白玉美人醉卧簪,价值连城,若不是你与太皇太后投缘,便连见一见的福气都是没有的。”
太皇太后笑着合掌念了一声佛道:“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意,哀家就是看着她说不出来的喜欢。”
我盈盈拜倒重新施了大礼:“贱妾何德何能能得此封赏?请皇上、太皇太后受臣妾一拜!”
萧琮安抚了太皇太后,忽而冷声道:“你还要跪到什么时候?”
我不明所以,只见云意缓缓起身道:“谢皇上恩典。”她声音平平直直,仿若没有半点感情在里面,全然不见昔日豪迈洒脱。
萧琮哼了一声,握住我双手笑道:“裴美人,你的病可是好了?”
我几乎快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唯有低头回道:“谢皇上关心,臣妾感染的只是风寒,已经痊愈八九分了。”
他瞥了一眼云意,转过脸来语气松快道:“来人,送太皇太后回大安宫!”
太皇太后见他握着我手亲昵无间的样子,呵呵笑道:“正是呢,我这老婆子在这里杵着可不是碍事么?朱槿扶着我,那个小猴崽子——”,她指着进宝道:“别光顾着乐呵,替哀家提好那竹篮,枇杷甘甜,哀家要回宫慢慢品去!”
太皇太后一行的身影逐渐远去,萧琮松开我,径直走到云意面前:“你可无碍?”云意福了一福道:“谢皇上关爱,臣妾无碍。”
萧琮伸手欲搀住云意,她看似不经意的后退半步,堪堪躲过了。萧琮脸色冷冽起来,转身将我扯进怀里道:“美人,朕想去慕华馆坐坐。”
他拖着我就走,棠璃锦心连忙跟上,顺茗还没回来,云意身边没人伺候,只能自己撑着罗伞。她脸上淡淡的,似乎也并不在意。我挣扎着说:“皇上,姐姐一个人在这里呢!”萧琮冷笑道:“敏更衣喜欢这雨雾湖景,一个人不是更好么?无人打扰,正好欣赏!”
我心里疑窦丛生,不是说云意颇为受宠么,怎么现下看着竟像是两人在赌气?他突然沉着脸转身就走,一众宦官忙不迭的躬身在前面两边开路,执拂尘的、提香炉的、打罗伞的,个个淋的狼狈不堪,只有萧琮近身三品大宦官康延年垂首跟随,镇定自若。
萧琮的手掌包着我的手,在潮湿的雨丝里温暖无比。他个子颀长,我几次三番偷偷瞄他,都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我总是觉得此人十分熟悉,但又说不出到底熟悉在哪里。
他眼角一瞥便发现我的把戏,似笑不笑的说:“想看一会儿到你寝宫里慢慢看,这会子路滑,小心跌了跤,朕可不是太医。”
我忙红着脸收回目光,低着头看路。鞋面上描金挑绣的仙桃鹧鸪鸣春图案浸了水,红色的鞋尖显出了比鞋身更深一层的红来。每一步踩在碧翠的草坪上,都像踩在我的心上,他说要去慕华馆,究竟是为了与云意赌气,还是真的要临幸我?若是与云意赌气,我还可以从中周旋替云意说话;若是要宠幸我,对着这样一个完全没有感觉的人,我要用什么样的借口才可以躲避?
李顺领着慕华馆一帮人在殿外等着,见我与萧琮牵手而归,便齐刷刷跪在雨地里接驾。萧琮皱了皱眉道:“都起来吧,雨地里跪着接驾做给谁看?”李顺乍听这话苍白了脸,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对又惹得这位爷不高兴,好在萧琮再无多言,牵着我直入寝殿,其他人也不敢跟进来。
我心里突突的跳,生怕他二话不说就要临幸我,忙挤出笑容说:“皇上刚从雨地里过来,未免吹了些风,臣妾让奴婢沏壶茶来驱驱寒。”
我见他坐在沉香木雕花大床上,面无表情。言罢便要起身唤棠璃,不料萧琮从背后一把扯住我的裙带,我站立不稳踉跄着往后倒,好死不死正跌入他怀里。
一时惊魂未定,我禁不住短促的尖叫了一声,下意识的拼命挣扎。萧琮紧紧压制着我,腾出右手捏住我的下巴道:“你在怕什么?你厌恶朕?”
他的眼神惆然若失,手上的力道不自觉的加重。
我清晰的感到疼痛,在恐惧中反而慢慢冷静下来,我不能这样糊涂,不能在萧琮面前表现出强烈的反抗,这样的抗拒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让他产生猜疑,张月婷就是个极好的例子,我不能像她那么蠢,害了自己的同时还连累靖国府所有的人!
缓了缓心神,我尽量挤出声音来:“皇上,您弄疼臣妾了。”随之慢慢伸出手搭在萧琮的手上,所有动作尽可能的温柔,尽可能的亲昵,只是为了让萧琮放松,让他减少对我的伤害。
果然,他听到我婉转且有些沙哑的声音,怔了怔,忙松开了手,我下巴从前到后已有两道红痕,他大概也没想到自己手上的劲儿这么大,略有些歉意道:“朕,刚才失神了……”
我忙敛整仪容,盈盈跪下道:“请皇上治臣妾的罪!”
萧琮微微后仰着靠着青龙床柱,鲛纱帐幔逶迤垂地,他的脸在纱帐后若隐若现:“治罪?你何罪之有?若是说你厌恶朕……”
“不是的!皇上,臣妾怎么会厌恶皇上!”我忙脱口而出为自己辩护,妃嫔厌恶皇帝?这是多么大的罪名,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默认下来?
“哦?你的意思,是对朕有意了?”萧琮的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丝。
我愣了片刻,这叫我怎么回答?若是说不喜欢他,毫无疑问是弥天大罪,自己问罪不说,还会牵连整个靖国府陷入血海地狱;若是说喜欢他,不禁违背了自己的良心,也实在难以让人信服,谁会对连脸庞都没看清的人一见钟情?何况刚才我还挣扎的那么剧烈。
不及多想,我重重磕了一个头道:“皇上容禀,臣妾自小养在闺中,读多了圣贤之书,难免有些迂腐。家父兄长也教导臣妾: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行。适才皇上骤然亲昵,实乃臣妾十六年来从未经历之事,一时惊慌失仪,并非有意冒犯天家威严,还请皇上赐罪!”
我伏在地上,额头重重抵在大理石雕琢成的千枝莲花上,身体簇簇发抖,似乎真的诚惶诚恐。良久,我听见萧琮轻叹一声,随之是衣袍沙沙声,一只手伸到面前搀我起来,他温声道:“美人弱不胜衣,这地面冰凉,你怎么禁得住。”我缓缓抬头,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你……你……萧公子?!”
眉目如画,威仪自成,这不就是当初我在晋怀寺外马车上偶遇的萧公子吗?见我惊叹出声,他微微有些得意,颔首道:“是我。裴姑娘,难道现在才知道萧某是故人?”
他居然是我与云意三哥当初偶遇的萧公子,萧公子居然是微服出宫的宣宗皇帝!怪不得之后不久云意便被宣召入宫,怪不得三哥能突然升了员外郎,怪不得他要赠我玉佩,怪不得那福带来的口谕里有“将伯助孤”四个字!我怎么就想不到,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
“臣妾当初并不知道萧公子就是皇上,请皇上恕罪!”我重又拜倒,脑子里却如同被捅掉的马蜂窝,嗡嗡乱响。他既然钟情云意,为何又要宣我入宫,难道那次偶遇之后,让他起了同拥娥皇女英之兴?可是我入宫之后他一直淡淡的,还将我迁到这么偏僻的慕华馆,若不是我与太皇太后结了缘,只怕今日也并不能够得见天颜。若是说火德胎记舆论造势,可是太后已经不喜欢了,他为什么还要坚持内选我充实后宫。他急着宣我入宫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