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一眼瞥见,笑声爽朗道:“宁妃也太过小心了,福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就那么不经事了?况且肃王难得一聚,今日家宴,不必这么拘束。”话这么说,又让朱槿把自己桌上一碗肉糜蛋羹传到宁妃面前:“这碗蛋羹嫩嫩的很好,孩子家也别太拘着了。我这老太婆吃得,难道福康还吃不得了?”
福康起身谢了恩,扶起银勺吃了几口。韩昭仪也命人捡了面前几样小点送过来福康面前,福康正欲探向一碟果子狸,动作却又戛然而止。我离得近,分明听见宁妃轻咳一声。
韩昭仪面色不好看,扬声道:“公主怎么不吃了?莫非担心嫔妾选的菜不合胃口?”福康毕竟是小孩子,呐呐的不知怎么回应,宁妃堆了笑脸答道:“福康许是吃撑了。浪费了昭仪的美意。”
“宁妃,太皇太后才说过,这是家宴,别拘着福康。你老是这样拦着挡着,连用膳都管束着,对公主未免太严苛了些。”
太后淡淡几句话,倒让宁妃不好再说什么。只起身应了是,再不敢约束福康。我笑着将自己面前的藕粉桂花糖糕、糟鹅掌鸭信、鸭子肉粥等菜色堆到福康面前,不动声色的换下韩昭仪送来的河西羊羔肉、风干果子狸等不易消化之物。
宁妃投来感激一瞥,我浅笑以对。
又杯盘交错一阵,太皇太后笑着说:“哀家这把老骨头坐久了不舒服,要先回去歇歇。你们且玩着,只不许太出格。”
太后也笑道:“儿臣送您回去。她们年轻,儿臣在这里坐着她们也不自在,反而玩不尽兴。”
这番话便是两后下席回宫之意了,众人忙起身诺诺恭送。
送罢太皇太后并太后,小心谨慎的后宫诸人才嬉闹起来,韩昭仪和郭鸢率先奉了酒娇滴滴的上前敬献萧琮,萧琮来者不拒,红光满面,更显英伟。
我挟起块糟香鹌鹑,光看着就又涌上一股翻腾,忙撂下去,只捡了一块腌紫姜。嫣寻怕我难受,特特送了一小碟子腌青梅轻声道:“皇上让御膳的人送来的,只娘娘桌上有。”
我含了一颗青梅,满嘴满心的酸爽剔透,胃里舒服了不少。斜睨刘娉,她并未举杯,正看着韩昭仪和郭鸢在萧琮面前撒娇昵笑,瞳仁憧憧,郁郁寡欢。我微一挑下巴,嫣寻旋即会意,高捧着缠丝白/玛瑙碟恭敬的转向刘娉。
刘娉不防嫣寻送了一碟青梅过来,微微愕然之后微笑道:“难为你们婕妤有心。只不过这满桌的酒菜,嫔妾觉得样样俱是山珍海味。婕妤吃不惯,嫔妾这样没见识的可喜欢的紧呢。”
我心里顿时无名火起,她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性子!当下也笑着说:“妹妹说哪里话,这些菜式原是御膳为肃王准备的,自然都是佳肴珍馐,嫔妾要不是因为皇嗣动的欢实,也很想一一尝遍。”萧琮正与郭鸢说笑,此时听我说肚里孩子动的欢,便撇下郭鸢关切道:“爱妃是否觉得辛苦?若是难受就先去歇着,不必强撑!”
我起身端庄一福,额前配饰的流珠穗子贴在肌肤上,凉意浅浅,“臣妾谢皇上关爱,皇嗣强健,臣妾撑得住。”言罢我又莞尔道:“臣妾多谢皇上赏赐青梅,要不然臣妾还真的要在肃王面前失礼呢。”
萧祢举起手里的玉螭纹卮杯笑道:“既然是皇皇兄赏婕妤的,怎么婕妤不用?”
我不徐不疾回道:“回肃王的话,珍淑媛也有身孕,况且青梅是皇上所赐,嫔妾居长,理应与淑媛分甘同味。”
萧祢不置可否,一饮而尽。众人皆笑道:“这话有理”。
刘娉听到说青梅是萧琮独独赏赐给我的,脸色黑的更甚。我坐下后,故意拿眼大大方方看她,对应上她阴沉的目光,我越发的表情矜贵,再也不肯退缩半步。
酒过半酣,萧祢忽然说道:“今日欢宴,怎么不见元倬?”
萧琮淡淡道:“他还小,来了也没什么意思。”
元倬便是萧琮与皇后的孩子,两岁多了还不会说话的那个男孩儿。我所知道的也只有一个名字,平时嫣寻从不说这些,想必皇家的隐私谈论不得。后妃们提起元倬都跟哑巴了似的,连一直说笑不绝的长公主都闭了嘴。我看到皇后脸色微微黯淡,似乎这孩子是皇家的耻辱。
惟和妃笑道:“难为肃王有心记着,三皇子还小呢,来了又恐他胡闹,所以留在建始殿让乳娘哄着,嫔妾见他睡了才出来。”
萧祢“哦”了一声,便不再问,众人都松了口气,又歌舞说笑起来。
我向来耳朵好使,隐隐的听见有孩子啼哭声传了过来,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那声音越来越近,逐渐便连兴庆宫众人都听见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须臾便有宫人及乳娘满头大汗的抱着一个嚎啕大哭的男孩儿出现在殿门,和妃一见便失声道:“元倬!”
元倬穿着一件红底黄边的肚兜,下着同色洒金裤。脖子里带着一条黄澄澄沉甸甸的璎珞圈,那鹅黄穗子配衬的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此时他正大张了嘴哀哀哭着,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便连鞋子也踢掉了一只。
和妃果然如传说的一样,顾不得萧琮、肃王、皇后等在场,起身便迎出去,从宫人手里接过元倬,“儿”一声“肉”一声的哄了起来。想是见惯了和妃宠溺元倬的样子,加之元倬这种先天之疾确实可怜,因此萧琮等人皆不在意。
那孩子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在和妃怀里一刻不停的哭闹,两条肉唧唧的胳臂不停的推搡着和妃柔弱的肩膀,张大了嘴哇哇哭着,含糊不清的声音甚是洪亮。顺平长公主捂着耳朵嗔道:“都是祢哥哥不好,说什么不好偏说元倬,现时元倬来了,我看你怎么办!”
元倬吵闹起来动静颇大,那哭喊一声声的能钻进人的耳朵里,萧琮想动气又不便动气,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又那么小,难道做父母的还能怪一个两岁多的孩子爱哭吗?我瞥见皇后的面色愈渐苍白,却不肯伸手去抱一抱自己的儿子。其他人更是不可能自讨苦吃,一时间殿中只有元倬的哭闹声声震天,无人肯向和妃伸出援手。
第三十一章 蜂团蝶阵乱纷纷
元倬不知为何伸长了脖子看向我这边,我心下思索,又瞥见福康正飞快的吃着东西,脑中顿悟,想是元倬看见了福康,想与福康一起玩耍也未可知。
我缓缓站起,向和妃伸出手道:“和妃娘娘,不如让嫔妾抱一抱三皇子吧?”和妃见萧琮不悦,元倬又哭闹不休,正哄得焦头烂额,此时忙笑道:“宝婕妤你是有身子的人,三皇子胖大,只怕……”
我笑道:“他能有多重?不碍事的。”
接过元倬,我手底下骤然一沉,这孩子被和妃养的白白胖胖,已经超出了正常两岁孩子的体重。也难怪和妃担心,元倬确实皮实的紧。我搂紧了他,无视他的挣扎乱踢,将他放到福康面前。
果然,孩子最喜欢的永远是孩子。
元倬见了福康,登时声音小了许多,渐渐地平静下来,自己抹了脸上的泪,又试探着伸手去抓福康。福康不耐的挥手打掉元倬的手,自顾自的吃着奶油松瓤卷酥。元倬又瘪了嘴要哭,我忙哄他道:“元倬乖,福康姐姐吃完了就跟你玩好不好?”
他可不管那么多,福康不理他,立时便犯了混,转身过来用劲儿推我。吓的和妃、裕妃都变了脸色,嫣寻忙抓住他胡乱挥舞的双手,一径求饶哄劝。郭鸢冷笑道:“嫔妾还以为宝婕妤多有本事呢,还不是一样制不住三皇子?”
我并不抬头,一边哄着元倬一边冷冷回道:“皇上是真龙,三皇子是龙子,嫔妾只愿为皇上分忧,郭充衣什么时候听说过有人能制住龙子的?”
郭鸢原本簇在萧琮脚下,五彩流光裙裾委垂在地,美不胜收,但一张俏脸顿时失了神采,萧琮恨恨瞪她,一脚掀开她道:“你这张嘴越发会说话了!”韩昭仪瞥一眼刘娉,想是希望刘娉排揎我几句为郭鸢解围,偏偏这时刘娉像个闷嘴的葫芦一样,只垂了头赏玩面前的鸳鸯莲瓣纹金碗,一并连元倬的哭声也无视。
我抱着元倬拍着他的背哄他,不防被他一把抓下发髻上的白玉美人簪来,和妃忙阻道:“快,快夺下三皇子手里的簪子!那是太皇太后赐给婕妤的宝物,轻易损毁不得!”
话未说完,只听金玉撞击之声,元倬已经将那只太皇太后赏赐的无价之簪投掷于地,与白玉地砖相撞,一折为二。
和阗白玉材质本就稀有,一根玉簪的用料绝对不比一件同样材质的挂件少。相反,由于簪子要做成细长之状,且贡献皇家,不能有任何断裂和瑕疵,因此无论是在选料,或是制作工艺上,都比一般的玉石挂件要求来得更高。
这只美人簪,纯正滋润,精光内蕴。因着其名贵非凡,若非重要场合,我几乎不曾佩戴。今日宴请肃王,我才郑重的从妆奁里取出戴上。如今望着躺在地上横尸两截的玉簪,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连带歌姬舞姬都静了下来。
和妃吓的一骨碌跪在萧琮面前:“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三皇子不是故意的,他还是个孩子,他……”往日她口齿清晰伶俐,如今为了这支簪子颠三倒四,可见她对元倬何等护惜,也可见这支白玉美人簪是何等珍罕!
韩昭仪“呀”的一声:“这可是先皇西征时和阗王献上的稀有之宝啊,宝婕妤你也太不小心了,太皇太后特意赏赐与你,三皇子年幼,平日也不知道和妃娘娘是怎么教导的,但你怎么能让他抓握着玩呢?”
我此时欲辩无从,萧琮已有醉意,见韩静霜如是说,元倬又仍在哭闹,心头火起抓着案几上的越窑莲瓣纹大盘便扔了下来,哗啦脆响,我下意识一把将元倬紧紧抱进怀里,他小小的身子惊成一团,让人又爱又怜。
殿中虽然人多,却鸦雀无声。韩昭仪乖乖的住了嘴;和妃心急如焚又不敢争辩,直挺挺跪着动也不动;皇后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看着她这个做亲娘的,不由声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