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宴盛大,直至月出方休。宴罢之后,萧祢与顺平长公主拜别太皇太后与太后,各自出宫回了自己的府邸。
是夜,萧琮酒醉,驾幸紫宸殿。
我走在回慕华馆的路上,甬道两旁都是郁郁的花草,馥郁的香气随着夜色蔓延至无边。内监提着宫灯在前开道,嫣寻扶着我的手小心谨慎。途经大安宫,我本想进去请安,探门的内监回报大安宫宫门紧闭,想必太皇太后已经睡下了,也就作罢。
只见满树的紫薇花夭夭盛放,更可贵是几种颜色皆有,如火似雪的辉映着彼此。隐隐见得前方也有灯火凸现,及走近才看清是棠璃与锦心出来接我。她二人见了我们,快步迎上来对嫣寻笑道:“姑姑辛苦了,让我们来伺候娘娘。”
嫣寻浅笑道:“辛苦什么,服侍娘娘是婢子的福分。你们倒是来的巧,好生扶着。”
棠璃上前扶了我,轻声问道:“皇上今夜不过来吗?”
我在席上饮了些玫瑰露,稍稍有醉意,此刻摇头道:“帝后和鸣。”棠璃聪明,见我寡言少语,便不再多说。锦心也过来扶我,忽然诧异道:“娘娘的白玉美人簪呢?”
嫣寻闻言回头道:“还说呢,黄昏时为了这支簪娘娘差一点获罪。”当下便将来龙去脉殷殷讲述了一遍,我能感觉到棠璃的手指逐渐收紧,将我的胳膊抓的牢牢的,似乎害怕一松手我便要飞了。
锦心后怕道:“还好有王爷和长公主求情,娘娘,以后咱们别戴那支簪了!”我在宫灯昏黄的光照下小心的迈着步子,苦笑道:“不戴?只怕又有人说我蔑视皇家赏赐,大逆不道了。还和以前一样,热闹的时候偶尔戴一戴吧。也不知道能不能修补好,我竟不知是先皇的东西,可惜了。”
月亮如冰轮初升,渐渐显出圆润的轮廓来,清辉习习,四处都明亮了许多。棠璃给我披上银丝素锦披风,我握住她的手道:“棠璃,如今这条路,我走的还好吗?”棠璃满眼的心疼难过,噙着泪强笑道:“只要是娘娘想要走好的路,都能走的平趟顺遂。”
锦心见棠璃落泪,“嗐”了一声道:“往日都是你嘱咐我们不敢在娘娘面前落泪,如今你倒第一个犯起讳来,可不是活该打嘴吗?”棠璃忙忙拭去眼角泪痕笑道:“偏生这会子你眼尖!”
说笑间便到了慕华馆,李顺早吩咐人点上檐下的和合二仙大呼喇翅宫灯,照出一殿明亮,又迎上来打千儿请安并吩咐人伺候。我笑道:“哪里用得着呼前拥后的,夜深了,你们也去歇着吧,留下嫣寻她们照顾着就是了。”
李顺也笑,身体的弧度越发恭谦。
我歪在紫檀座上,已有五分睡意,锦心送上醒酒甜汤,轻抿一口,淡淡清香满盈于口,那种甜而不腻的清冽口感顿时让我清醒不少。
见我多饮了几口,锦心笑道:“这里面调味的不是砂糖,是姑爷出使南粤带回来的荔枝蜜,大小姐想着娘娘有了身孕吃什么都不香甜,因此格外留心,今儿个中午遣人拿了帖子,待掖庭审视之后送了来。”
我放下手里的珊瑚红描金汤盅,想起长姐约莫也是大腹便便了,不由抚着小腹低声叹息道:“长姐临产也就是这几天了吧,难为她心里还惦着我。”
嫣寻伺候我沐浴完毕,换上锈红小朵金丝木香菊的柔纱寝衣。我睡意全无,忽然有了兴致想看一看如水月色,推窗小视,夜色苍茫,发蓝的天幕无边无际似一汪幽深海水,间或有晶莹闪烁的星宇或明亮或黯淡。
彼时满耳蝉声切切,静无人语。
我跻拉上乳烟缎攒珠软底睡鞋,轻手轻脚的朝庭外走去。因是在慕华馆内,夜又不算太深,因此披散了头发,也懒得绾起。嫣寻跟在我身后,拿一件云烟如意水漾红罩衣。
风起,轻柔拂面,有落英悠然飘坠。我仰起脸,那零星的花瓣打在容颜上,不疼,反倒觉得簌簌发痒。
忽然听得庭院里有细微的脚步声,我心里疑惑,莫非是萧琮,转而一阵欢喜,若真是他,当真对我钟情非寻常帝王所及!
还未转头过去,嫣寻已经躬了身子道:“肃王爷!”
萧祢不防我们两人深夜出来闲逛,微微有些愕然。他原本跟顺平长公主一同出宫,为何又匆匆折回?我见他身边并没人伺候,也不知他究竟意下如何。他虽然年纪小,毕竟也是十八九岁的男子,我忙退后两步福道:“嫔妾失仪,惊了肃王雅兴。”
萧祢欲笑不笑,微微一揖道:“原来这里现在是婕妤的寝宫。”
我听他话里有话,笑着示意嫣寻为我披上罩衣,婉声道:“肃王这么说,好像曾经来过慕华馆么?”
萧祢弯下腰抚摸一支在晚风中摇曳的紫藤花,避开了宫灯的光线,面部被阴影笼罩,低声道:“先皇在时,慕华馆是我母妃的寝宫。”
嫣寻附耳:“陈太妃。”
我心中微微一凛,怪不得宫里诸人每每得知我住在慕华馆便是那副古怪的表情,也难怪慕华馆地处偏僻,却有着其他宫里没有的温泉湖泊,原来竟是陈太妃曾经住过的寝宫!
先皇在时,陈太妃宠冠六宫,所有吃穿用度比皇后过之而无不及,据说先皇一颗心都扑在她身上,把其他妃嫔都视之为无物。陈太妃出身尊贵,乃是齐宁长公主之女,论起来也是翁主。又说她性格温柔,待人和顺,是一等一的美人。却不料为何被人污蔑以巫蛊之术祸乱后宫,由皇后,既现在的太后明罚暗保,下令幽禁寝宫。先皇驾崩,陈太妃郁郁寡欢,不久也神脱而死。
萧琮成人后虽查清陈太妃是遭奸人诬陷,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如今故地重游,想必肃王心里很难平复。
第三十三章 轻罗小扇扑流萤
萧祢沉浸在对亡母的思慕中,低声问道:“慕华馆地处偏静,婕妤住的还习惯吗?”
我笑道:“蒙肃王过问,嫔妾住的很好。”
萧祢也不看我,伸手在白玉阶上拂过,又审视周围陈设,半晌道:“自我母妃过世之后,慕华馆便荒芜起来,难得婕妤将这里照料的甚好。”
他于月色中偏过头,清晰的眉目在月色中越发俊秀:“本王深夜来访,虽只是感怀母妃故居,却也不合礼制,还望婕妤不要声张出去。”
我嫣然道:“肃王放心,嫔妾不是那种多嘴的人。”
萧祢嘴角牵起一抹微笑,抬手一揖,翩然离去。
我看着他在夜色中孤寂的背影,颇有几分二哥的影子。正感慨万千,嫣寻上前低声道:“娘娘进去吧。虽然肃王年幼,毕竟也是藩王,娘娘理当回避,今日之事虽坦坦荡荡,但被人看见了毕竟不好。”
我颔首一笑,扶着她的手回去,不经意仰头,却看见无数萤火虫在低空盘旋,星火之光,却在夜色中如斯明亮诱人。我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握住一把。嫣寻发笑道:“娘娘也喜欢这些小孩子玩意儿。”
我轻笑一声,索性举起团扇去扑。那流萤灵活异常,又兼飞舞在半空,岂是我能轻易攫取的?不一时便香汗淋漓,却一无所获。
嫣寻忙着上来扶我道:“娘娘小心,您肚子里可还有个宝贝呢!”
我笑着推她:“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太后也说我失于走动,如今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嫣寻不敢大意,见劝我不听,便随着我的身影亦步亦趋。我扑着扑着,心里渐渐涌起一股苍凉之意,即便萧琮再怎么宠爱,即便我再怎么不在意,我依旧只是他众多妻妾中的一员而已。他不会,也不可能日日与我厮守,像一对平凡夫妻。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这首宫词对于现在的我,是多么贴切的写照。
有风乍起,紫薇旋转如雨,打在衣裳和肌肤上,像是最特别的妆容。我孤然直立,两手平举,迎着风吹来的方向,任由轻风卷着轻薄的布料拂在骨骼上,触感若有似无。偶尔有夜莺鸣唤一声,像音符划过这清辉如水的夜色。
良久,我放下手臂,微微叹气。
叹气未绝,身子却不经意间被拥入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
“皇上?”我并未转头,却能从身后人悠悠而至的龙涎香猜到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