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琮迸出一句话,“事关天家颜面,以后谁都不许再提!”
和妃很会观人脸色,忙躬身屈膝。
他看看媜儿坚毅的表情,最后眼光落在我身上,“你的心思太多,不适合哺育公主,永定就交给月华夫人抚养。慕华馆幽静,你,就在那里静修吧。”
他传了康延年进殿:“传朕的旨意,陇西上府果毅都尉裴少庭乃国之栋梁,镇守青海有功,特晋为归德中郎将,即刻启程返回军中,无诏……不得踏入玉门关半步。”
媜儿见他法外开恩,大喜过望,连连叩头谢恩。
我愣了神,不由自主十指成拳,尖尖的指甲嵌进肉中,疼痛难忍。
他不杀我,却不许我见女儿,更将我幽禁在慕华馆;他提拔二哥,却让他即刻离开,以后更不许踏足中原!
留住我一条命,却把我像笼中鸟一样关起来,不再爱我,不再疼我,只是要我活着,零零碎碎守着漫长的岁月,他的打算,就是这样吗?
在我茫然无主的时候,萧琮走近我,扯下我腰间佩戴的玉佩,那枚碧玺瓜形佩是他当初赏的,也算是入宫前的聘礼。
他握玉佩于手中,淡淡道:“朕再不想见到你。”
言罢,玉佩被他重重摔在大理石铺就的地板上,粉身碎骨。
我的心随着那声脆响骤然一紧,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捏住了心脏,撕心裂肺的疼痛席卷全身,我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第一百章 午梦千山过
不知不觉,夏季已逐渐到了尾声。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里都反复回放着萧琮离去时的情形。
朱漆大门缓慢阖上,发出厚重的回声,他在门外负手而立,并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挺拔的背影凝成一个苍凉的手势,无声的谴责着我对他的辜负。
白天还承盛宠得以与家人相聚,擦黑便成了幽禁之人情分全无。想必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已然成了六宫的谈资,也不知道又生了多少猜疑和口舌。
玉真在媜儿身边,有云意和宁妃从旁周全,我很放心。
慕华馆中只剩嫣寻和锦心,其余人等都不见了踪影。即便我问,嫣寻也不许锦心细告诉我,只说媜儿要去了初蕊和乳娘照料玉真,其他人的去处,不外乎这个宫那个宫,六宫历来缺人手,大概也不会太亏待了他们,只让我不要担心。
我知道她是怕我难过,烈火烹油的日子一旦消逝,殿中便冷得彻底。
虽然是夏日,我也不太有胃口,但锦心和嫣寻操持着殿中一切,浆洗衣物,缝补打扫等等琐事很是劳心劳力,日日清粥小菜,眼看着她们清瘦下去我却无能为力。
一日抄完经书,我瞥见御膳送进来的两菜一粥,分量少也算了,菜蔬还不新鲜!看着锦心和嫣寻隐忍的面色,我心中油然腾起万般愧疚。
锦心埋着头缝补一条滑线的毡毯,经此一变,她沉静了许多。想是宫中知道我无法翻身,在各处也受了不少脸色和闲气。好在还有嫣寻,她是长在宫里的人,素日在外尽力弹压着,也只是保住彼此一时清净罢了。
嫣寻见我抄完了,忙撂了手中的活计给我打水净手,我背对着殿门,只见光影一晃,便听见玉鞋在地上咯噔咯噔的声音。
这么久了,人人都知道萧琮是盛怒之中令我幽闭。人情冷暖,谁还敢来看我呢?
锦心已经屈膝道了万福:“和妃娘娘金安!”
我手中雪白的绢子不由自主的捏紧,和妃在我面前坐下:“妹妹抄经书呢?小心伤了眼睛。”
我屈膝福道:“娘娘关爱,嫔妾不胜惶恐。”
和妃淡淡一笑:“妹妹说笑了,快起来吧。”
我起身侧立一旁,和妃挥手遣退嫣寻锦心,莞尔道:“妹妹也不必腹诽了,本宫只是偷偷来瞧一眼妹妹是否安好,并不是落井下石来的。”
我道:“娘娘圣明,嫔妾已形同废人,即便落井下石也不过一条命而已,其余,嫔妾也没什么可让娘娘再看笑话的。”
和妃笑的祥和:“本宫知道你恨本宫,恨我让你失去了皇上的宠爱,恨你自己带累了母家的尊荣。是不是?妹妹看起来像无根浮萍,一切顺势摇摆,实际上却很有头脑,兼之结党营私巧舌如簧,皇上又特别信你。若你没有倾慕他人,本宫真是扳你不倒。”
我并不理会,她也不介意,又道:“你是聪明人,总该知道究竟是什么害了你。就算本宫不挟制利诱合欢,你早晚也会露出马脚。妹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兄妹乱/伦是何等丧尽廉耻之事?妹妹读尽诗书,竟然全不理会。皇上仁厚,对你手下留情,只说你顶撞忤逆,其实,也是为了保全你全家上下的颜面。”
我漠然以对,和妃道:“妹妹刚承宠的时候,像朵鲜艳的紫薇花。言行恭谨,进退合度,本宫很喜欢你。本宫还想着,妹妹足够聪明,自然会了解这后宫的规矩,也定不会让本宫日后惋惜……”
“规矩?”我忍不住冷笑出声:“谁也不能越过娘娘的地位,这就是规矩对吗?”
和妃看着我,怃然道:“你这样想?”
我迎上她的目光:“娘娘以为嫔妾应该怎样想?”
和妃垂首,抚平裙带上的褶皱:“本宫和你一样年纪时,也曾年少气盛,以为在他身边只有得宠和不得宠两条路走。若他不喜欢,我便千方百计去讨好。若别人害我,我必定千百倍回报!但是后来,太后告诫本宫,辅佐圣君,须要知轻重辨忠奸,断不可小肚鸡肠,以一己之私毁东秦百年基业。”
我嗤之以鼻:“娘娘的意思,嫔妾受宠等同于毁掉东秦的江山?”
和妃不徐不疾道:“你知道吗?当初韩昭仪宠冠六宫,并不是因为她的美艳能迷惑皇上,而是因为她是韩家的人,她母亲是王家的人。可是你入宫以后,宠爱逐渐越过了她,也越过了王家的尊严和皇族的骄傲!”
“韩昭仪殁了之后,妹妹始终一人独大,你想想郭鸢、刘娉、还有更早的张贵人,凡是和你争的,最后都不得善终,这些风声传了出去,朝臣会怎么想?短短一年啊,你居然从更衣晋为夫人!这样的殊荣,历朝历代也不曾有过!”
她看着半信半疑的我:“皎皎者易污,这深宫之中本就应当维系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不能专宠,才能让母家在朝堂上互相制衡,臣子间的比较与争取也才会永存下去。皇上对你的宠爱已经打破了这种平衡,何况还有月华夫人后来居上?无论你们是否有意为之,裴家有两女,稍加点拨便可成权倾朝野之势,而这些,都是太后不能容忍的……”
我直视她道:“所以娘娘一直暗里算计,其实都是太后的意思?都是为了保持后宫和前朝所谓的平衡?”
和妃略颔首,掩上了蟠龙茶盖,“七姓贵胄,唯有萧家和王家才是正主。皇后薛氏一脉功高盖主,原是不容许有子嗣的,元倬若被立为太子,薛氏便要踩在王氏的头上,太后如何能留得他的命在?好在皇后她极其厌恶元倬,所以本宫才有幸抚养元倬,也削去了天家的顾虑。”
我面上泛起了嘲笑:“如此还是世人误会了娘娘。娘娘害人,居然是为了救人。”
和妃摩挲着无名指上的红宝石嵌金戒指:“本宫知道你未必会信,但这一切,我闷了太多年,今日倒说了个痛快。”
我缓缓坐下:“娘娘既然瞒了这么多年,何不继续隐瞒下去,为什么要告知嫔妾?”
和妃望向窗棂边摆放的新鲜花朵,“你很像我,像十年前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