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洛阳,经历了黄巢,秦宗权之乱后,此地早已被打成了一片白地,端得是荆棘遍野,了无人烟,虽然之后张全义屯田此处,苦心经营,稍微有了些人烟,可相较盛唐时巨室万家,船舶相连的胜景,还是不可道里计了。自从天佑元年四月,朱温强将天子从长安迁出,便安置在这洛阳城中,随后李茂贞,王建,李继徽三镇称受天子衣带诏,讨伐朱温。朱温则以镇国节度使朱友裕为行营都统,领关中诸将抵御之,同时令保大节度使刘弃州,引兵屯同州。而朱温本人则统领大军立即从大梁出发,西入关中,讨伐李茂贞等人,并与七月份经过东都,面见天子。自从朱温将天子从长安强迁到洛阳,控制在自己手中,李茂贞,李克用,刘仁恭,王建,赵匡凝,杨崇本,杨行密等强藩纷纷暗中信件往来,密谋联合讨伐他,此番他领大军入关,强敌环伺,而当今天子精明强干,绝非束手等死的懦弱之人,若变生其中,敌发于外,只怕那时便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朱温便决定为禅代计,另立幼主。朱温于是遣判官李振至洛阳,与蒋玄晖及左龙武统军朱友恭,右龙武统军氏叔琮行此大事,自己领大军入关。
咸阳永寿,位于关中平原和北部,南接乾陵,北接彬县,号称“秦陇咽喉”朱温领兵入关后,便屯兵于此地,分兵南至骆谷,等待凤翔军,游骑发生几次战斗后,李茂贞便兵不敢出,此时已经十月了,天气渐寒,朔风劲吹,铁甲生寒,守营的宣武士卒是关东人,到了这苦寒干燥的关西之地,不由得满腹牢骚,守门的军士骂道:“凤翔镇那帮兔崽子真是麻烦,这般天气还闹腾个不停,索性出来一决生死便罢了,早知如此,去年大王就该将李茂贞那厮杀了,省得爷们还吃这般苦楚。”
一旁的老兵满脸皱纹,头发花白,渺了一目,也不知吃了多少年这断头饭了,听到同伴的抱怨声,看了看旁近没有巡查的军官,冷笑道:“别抱怨了,我看在这永寿也呆不了多久了,不久就该班师回大梁了,只不过往后只怕我们没好果子吃了。”
先前说话那守门军士听了,倒来了兴趣,凑近了那老军笑道:“你这厮和我一般都是披甲持戈的穷军汉,怎得知道这等紧要消息,莫非是从刘都长那里打听来的?”
“呸!”那独目老兵不屑的吐了口唾沫:“刘都长,就凭他那管着百十口人的芝麻大点的官,如何知道。老子是推测出来的,你想想,粱王亲领大军入关,加上关中原来的守军不下十万人,每日里人吃马嚼的都是海里去了,这关中的地皮你也看到了,物产哪里及得上我们关东富庶,入关时便已是九月了,如果粱王要灭李茂贞,定然是一入关便疾进求战,哪里会像这般在这里连营屯守,不死不活的。”
守门军士听到这里,不由得连连点头,笑道:“说的不错,如果是这般就好了,听说这关西风大,到了三九天,寒风吹到脸上便如同小刀子一般,拉开的满是血口子,那怎生熬得?不过你方才又为何说我们没有好果子吃了呢?”
那老兵冷笑了一声:“哼,你想想,粱王连天子都弄到洛阳去了,他下一步想干什么?”
“自然是自己当皇上啦!如此说来,我们也说不定能混到个一官半职的。”
那守门军士笑道,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一官半职?”那老兵脸上满是冷笑:“粱王要当皇帝,得封赏的也是那些将军大臣们,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苦哈哈,倒是粱王做出这番事来,其余的那些节度观察们得了籍口,围攻过来,我们岂有好日子过。”
“宣武兵精,天下第一,打便打,又怕他们不成!”这守门军士挺了挺胸膛,脸上满是自得之色。
“天下第一倒也未必,河东的那些胡狗就未必差了,而且今日河东出兵,明日江淮进犯,便是打得过,跑也跑瘦了。”
听到老兵这般说,几名守门的军士脸色顿时黑了起来,的确这些吃惯了兵粮的老兵不怕军阵厮杀,反正要么杀敌得了犒赏,痛快吃喝一场,要么被敌所杀,死了也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可这长途行军却的确是难熬的很,扛着军械行装,每日里还要筑墙修壕,还未必有热食进肚,朱温的地盘主要是关东,虽然土地平夷,户口众多,反之则是四面受敌,无险可守,若是如那老兵所说的一般,一年折腾个几次,便是铁打的汉子也要摇头。
众守兵正在说话前,望楼上的突然传来一阵呵斥声,却是有传骑到了,在望楼躲风的都长一边下楼一边呵斥道:“你们这群欠打的贼配军,还不快些推开拒马,打开大门,若是耽搁了军情,看某家还不扒了你们的皮。”
那些守兵赶紧推开大门,不待那些士卒完全推开拒马,数骑便飞快的从那一人多宽的缝隙中冲了进来,不待都长阻止,为首的马上骑士便勒住战马,从马匹上滚了下来,从腰间取出令牌,急道:“某家是洛阳来的,李判官的急使,粱王在哪里?”
那都长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宣武军中谁不知道宣武军判官李振位高权重,气量狭窄,稍有触犯之处,便要报复,他当年屡次科举不中,对于那些科举及第的朝中官吏十分痛恨,在朱温麾下后,每次前往长安洛阳,稍微抓到机会便痛加折辱,乃至满门族灭,像这等得志小人,还有谁敢稍有违逆呢?
那骑士问明了方向,便快步往粱王帅帐赶去,那都长待恭送那行人离去后,回过头来,擦了擦头上冷汗,指着手下骂道:“你们这些懒骨头,还不快关上营门,将拒马恢复原位,难道想吃军棍了不成?”
宣武军帅帐中,朱温正与心腹谋士敬翔商议军情,外间有侍卫通传,说洛阳有急使赶到。朱温看了身旁的敬翔一眼,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色,有几分期待又有一丝害怕。敬翔站起身来,吩咐让使者进来,不一会儿,使者进得帐来,拜倒道:“洛阳李判官有密信送至。”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封书帛递上。敬翔接过书信,本欲拆开,又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书信转递给朱温。朱温接过书信,双手竟然有些颤抖,好似手中拿着的不是一封轻飘飘的帛书,而仿佛重若千钧一般。
朱温拆开书信细看,刚看了数行,便将那书信掷在地上,扑倒在地号哭道:“奴辈负我,使我受恶名于万代。”帐中众人顿时大惊,那信使更是呆若木鸡,说不出一句话来,敬翔连忙拣起地上的书信,细看了两行,心下才了然。朱温在地上号哭了一会,猛地一下爬起身来,抢过挂在壁上的佩剑,拔出便要自刎,旁边的敬翔眼疾手快,赶紧抱住朱温持剑的右臂,喊道:“大王一身泰山之重,岂能如此自轻?”
朱温脸上已是涕泪横流,泣不成声的答道:“天子为奴辈所弑,某位居极品,宿卫之兵皆为朱某肺腑,虽非某家所命,又岂能逃得出天下万民悠悠之口,不如就此自刎,也能求个清白。”
敬翔却不放手,急道:“大王差矣,天子弃世,大王受国朝厚恩,正是讨贼报恩之时,岂能一死了之?何况今上诸子皆在,岂能弃之不顾?大王请三思呀!”
听到敬翔这般劝解,朱温挣扎的动作慢了下来,此时旁边的将佐才反应过来,赶紧围了上来劝解,有个手快的赶忙将朱温手中长剑夺去,丢到一旁,朱温见状,无奈的跌足道:“当朝诸公皆在,自有讨贼辅佐之人,不缺朱某一个莽夫,若某家今日不死,千载之下,难道还逃得过史书上的骂名不成?”
“正是因为天下人都看着,大王才不可轻生。”敬翔劝解道:“大王若死,这个局面立刻便分崩离析,天子到洛阳后才稍得安定,若今上诸子颠沛流离,大王死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天子。至于史书,大王未曾听过周公之事否,周公辅佐成王,流言极多,皆言周公其心叵测,若周公当时便丢下不管,又岂有那八百年天下?请大王忍辱负重,一心为国,待到最后,史书定有分教。”
敬翔这一番话说下来,朱温不由得摇头叹道:“某家本欲做个纯臣,想不到生逢乱世。也罢!也罢!”说到这里,朱温从腰间取下虎符,递给敬翔道:“本王如今方寸已乱,实在无法领军,且让你代领数日,军中诸事,皆由你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