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延规坐好后,下人便送上茶水,三人吃了几口茶,徐温放下茶杯,笑着问道:“钟将军来广陵也有数年了,住的可还习惯,可有短少物件,下人若有怠慢的,便请直言,某家定当好生处置。”
钟延规赶紧放下茶杯,叉手行礼道:“小人住宿、器物都十分优厚,各种花费都是足足加三,并无有怠慢了,实在是生受了,倒是有劳相公探询了。”
徐温点了点头,又探问了几句,钟延规回答的越发恭谨,满脸都是感激莫名之色。突然,徐温问道:“钟将军离家数载,想必对江西风物思念甚紧吧?”
听到徐温这一句问话,钟延规身子不由得一僵,他这些年在广陵,名为上宾,其实和俘囚无异,平日里深居简出,他本为武将,可连骑马射箭都不敢,屋中除了两把刀剑,盔甲长矛等军器都不敢留一件,平日里只是在家中饮酒看书,连坊门都少出一次,生怕落人口实,惹来杀身之祸,此时听到徐温的问话,立刻以为是试探自己的,斟酌了半响,方才低声答道:“江西虽好,可战乱频繁,那及得广陵安乐,小人倒也不甚思念。”他害怕徐温借机处置自己,虽然强自克制,可手足还是禁不住瑟瑟发抖。
徐温和严可求对视了一眼,他们两人是何等人物,怎会看不出钟延规此言颇不由衷,联想起自己此时的处境,竟然也有了一丝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哀怜之情。严可求笑道:“钟将军,我家相公此番招你来,却是想要让你回洪州,镇守江西。”
钟延规闻言,却是又惊又喜,他害怕是徐温试探自己,不敢应允,苦笑道:“本来相公有所驱策,小人自当尽心竭力,只是这几年来小人逸乐惯了,身子骨早就待软了,若去江西,只怕耽误了大事,还望相公另请名将,莫要误了军机。”
徐温和严可求见状,知道是对方疑心太重,只得再三劝说,将要要将周本、所带兵调回的事情告诉了他,钟延规这才渐渐相信徐温是当真要让自己回江西,心中不由得萌发出一股子狂喜,他强自压制住激动之情,说道:“既然如此,小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望上天护佑,不负相公所托。”说罢便起身下拜,徐温赶紧起身将其扶起,又说了不少劝慰勉励的话,良久之后方才送了钟延规出门,钟延规回到自己家中,一屁股坐在床上,只剩下自己一人时,静了下来,良久之后方才相信刚才那一切乃是事实,并非是在梦中,不由得又惊又喜,难以自抑,竟然痛哭起来。
大侵攻 第600章 战后(5)
第600章 战后(5)
与徐温的艰难处境相反,同一时刻的吕方幸福的多了,他就好像躺在长满果实的大树下一般,什么也不用做,熟透的果实就接二连三的落在他的身旁,任凭采摘。一开始是在朱瑾卫队的接引下,成群结队的沙陀骑兵前来归降,让刘满福笑的合不拢嘴,作为骑将的他从不久前的苦战中亲身领教了这些敌人的强悍战斗力;接下来就是成群结队的宣润二州的本地豪强赶来输诚,甚至连相邻的池州、和州都有赶来的,有的胆大的干脆还带着县城治所淮南军守将的首级。延陵、曲阿、丹阳、长冈埭、白土镇等要镇险隘已经尽数落入镇海军或者向镇海军投诚的当地豪强手中,连通大江南北的京口要津对于镇海大军已经门户洞开,无险可守,陷落已经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大王,让大军出动吧,乘着敌军新败,一举将京口、采石两处要津控制在手,对面广陵之兵就不敢轻动,江南军州便任凭我军攻取了,那时我方孤立一处的饶州就可连成一片,形势可就大不一样了!末将虽然驽钝,但愿领本部为先锋,若有挫败,甘当军令。”说话的正是罗仁琼,武进一战,指挥右翼的王许被史俨击破,不但士卒损失惨重,而且逼得吕方要亲自对敌,在他看来不治罪就算不错了;中军的王佛儿、王自生父子虽然突破敌阵,立功最大,但精锐皆在其中,也算不得什么本事;只有他自己先是拿下来武进城,生擒常州刺史李遇,在大战中全师而胜,功劳应该算是最大,战后***行赏,自己这个台州刺史的位置也该挪一挪了,说不定王佛儿屁股下面那个位置也得给自己坐坐。他既然存了这番心思,自然立功之念愈炽,此时也顾不得惹得同僚嫉妒,抢着第一个开口,准备抢功。
罗仁琼这一开口,其余将佐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纷纷开口争了起来,或者指责罗仁琼太过贪心,已经功劳不小,也不留点余地;或者向吕方表示自己还未曾见仗,希望给自己一个立功机会。坐在上首的吕方脸上满是高深莫测的微笑,却并不说话表态。在他心里,对于罗仁琼的进军方略在军事上是很不错的,毕竟在武进一战之后,淮南军无论是从实力上还是心理上都已经处于极其虚弱的状态,如果镇海大军攻取了京口、采石两处要津,就对对岸的广陵形成了直接的威胁,即使徐温从其他地方调来数万援兵,他也不敢将这些军队派到江东来,阻碍镇海军攻取那些空虚的江东州郡,毕竟广陵离京口是在太近了,在大军新败的现在,对徐温来说,最重要的是自保而不是进取。但是吕方现在脑子里想的除了军事上还有更多:首先,在武进之战后,徐温作为淮南之首的主要军事支撑力量已经不复存在,那么杨行密死后好不容易才达成了脆弱平衡的淮南局势自然又要重新洗牌,作为旁观者,以吕方为代表的镇海军势力自然要从中获得最大的利益,无论是分裂、削弱,甚至并吞?选择谁为友方,选择谁为敌人?是一以贯之的帮助一方,还是表面支持一方?而背地里支持另外一方,让双方都以为有所持而斗得死去活来?各种方略的优劣,可行性都在吕方的脑海中比较权衡着。其次,镇海军主要是由三股势力组成:随同吕方南下的淮上旧部、丹阳土豪、两浙本土势力,这三股势力虽然内部也有一定的矛盾,尤其是两浙本土势力和另外两股势力。但由于吕方表现出了很强的军政能力,在连续的内外战争中,不但压服击败了内部的钱缪、许再思、赵引弓等内敌,而且打退了强大的淮南军的入侵,甚至将手伸入了钟传死后的江西内乱手中,确保了两浙内部的和平局面,这在唐末五代的多年战乱后是难能可贵的,两浙本土势力在这种情况下也逐渐改变了对吕方的态度,在他的铁腕驾驭和向外扩张的这根“胡萝卜”的引诱下,和另外两股势力联合起来,共同发动了江东侵攻战,并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但是正如世界上所有事情一样,巨大的胜利固然有好的一面,也有着坏的一面。在夺取了浙西的大片富饶土地之后,两浙本土势力自然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要求获得相应的利益,无论是官职、土地、还是别的什么,毕竟如果说以前战败者,被征服者的身份让他们觉得低人一等的话,现在站在胜利者一方的他们要求获得补偿的欲望会更加强烈。作为上位者的吕方,给予下属与功绩对应的恩赏,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但作为一个上位者,吕方同时也要保持手下诸般势力的权力平衡,让他们处在永远不停息的竞争中,不让任何一股更加强大,这是上位者的最大利益所在,他可不希望***行赏的结果打破了现有的平衡,反而危及了自身的安全,毕竟只有把握在手中的权力才是权力,在这样一个残酷的时代,上位者失去权力的同时,也会失去自己的生命。
吕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帐中的争吵声立刻停止了,无数道热切的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今天就商议到这里吧,某家有些倦了,明日再来商议这些吧!”吕方站起身来,自顾向帐后走去,留下剩下的人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道大王是什么意思,高奉天和王佛儿对视了一眼,王佛儿走来出来,沉声道:“大家都散了吧!明日朝食后再作商议!”
看到诸将纷纷离开帐中,外间传来一阵阵不满的嘟囔声,王佛儿脸上现出一丝苦笑,他这些年在史书上着实花了不少功夫,虽然本性醇厚,但为大将者,又岂能不揣摩上意,对此时吕方的想法也猜出了两三分,但在大战之后,大量的淮南军溃兵散落在乡间,这对于百姓来说是比什么都可怕的存在,这也是那么多豪强派人到镇海军这边来输诚的一个重要原因,毕竟他们是没有能力消灭这些溃兵的,要重新恢复秩序,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让镇海军尽可能快的占领自己的土地,保证自己的安全。对于一心要恢复太平,使百姓安康的王佛儿来说,比起江东百姓的安康来说,内部的权力平衡和更省力的消灭敌人倒并不是那么重要,这让他的内心深处第一次对吕方产生出了一丝不满的情绪。
“都统,不管大王怎么做自然有他的考量,我们做臣子的只需奉命行事就行了,若想的太多了,便失了臣子的本分了,那可不是好事。”
正当王佛儿思忖的时候,却听到一旁有人低声道,被说中了心底最隐私的那一点秘密,他不禁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高奉天,只见对方脸色庄严,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悲悯之意。王佛儿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惊惶,强自掩饰道:“高判官话语高深莫测,佛儿倒是有些不懂。”
“但愿是高某猜错了。”高奉天笑道,可目光中却是说不出的严肃:“王将军,大王乃是有天命在身之人,你我能够供其驱策,效犬马之劳,已经是缴天之幸了,千万莫要怀了别样心思,钱缪、赵引弓等人何尝不是万人之英,下场如何,你也是知道的,千万莫要自误呀!”说到最后,高奉天已经语义如冰,寒冷彻骨,说罢后便对王佛儿长揖为礼,起身离去,只留下王佛儿独自一人站在帐中,心如乱麻。
吕方躺在榻上,双目盯着帐篷顶部的纹路,脑子中却在转个不停。这时,外间传来通报声,却是高奉天求见。吕方坐起身来,笑道:“帐中只有你我二人,奉天便莫要多礼了,你我军陈二人便触膝而谈吧。”边说边伸手指了指一旁的锦垫,示意高奉天坐下。
高奉天拱了拱手,便告罪坐下,沉声道:“方才罗将军布陈方略后,臣下观大王神态简颇为犹疑不决。大王平日行事,极为果决,为何今日却如此犹疑呢?”
吕方点了点头:“那罗仁琼的方略倒是不错,只是某家觉得时机还未必恰好。”
高奉天拱了拱手道:“臣下看每日营中每日多有豪杰来投,若时日流逝,只怕彼等又生犹疑,虽说大军不可轻动。但却可对这些人授以官爵,让其据城自守,以壮声势,大王以为如何呢?”
“高判官所言甚是!”吕方笑道,他心知自己方才一门心思都花在其他方面去了,却忘了这个最简单的地方,倒是高奉天替自己补了上来,他索性将这些事情尽数交给高奉天了:“既然如此,那这些事情便交给高判官了。”说到这里,吕方顿了一下,沉声道:“这些人中若有来自江北的,你便挑出来,悬以重赏,让他们作为内应,接引我方探子前往广陵,打探消息,尤其是李俨的下落,这对我军下一步的行动很重要!”
“遵命!”高奉天起身行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