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岌的目光和张承业稍一交错,随即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先王弃世实乃天意,总管何过之有,快快起身。”诸将也上前将李嗣源扶起,低声劝慰,此人在李存勖受创之后,实际已经掌握了魏州城内外晋国最精锐的一支军队,莫说李存勖之死他没有什么责任,就算当真有干系,又有哪个敢开口说呢?
李嗣源勉强的站起身来,躬身道:“纵然无过,亦是无功,邈佶烈长于行伍之中,无功而受赏,便是无法,无法之军,何以制敌?请大王三思!”
听李嗣源这般说话,屋中气氛立即变得微妙起来。在历史上,这种新即位的帝王往往会给大赦天下,遍赏将士,这固然是一种庆贺,同时也是一种对自身权利的一种宣示。毕竟皇帝只能对自己的臣子赏赐,接受赏赐本身也是对对方身份的一种承认,李嗣源的拒绝举动是针对李继岌继承大业还只是不愿意无功受禄,这之间的区别可就是天差地别了。
“邈佶烈,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是要抗命不成?”对面立刻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众将立刻让开来,露出一个人来,只见那人生的身形高大魁梧,丰满的脸颊甚至有点肥胖,正是刚刚从幽州赶至魏州的检校侍中、卢龙节度使周德威。此人勇且多谋,屡建战功,领兵镇守幽州,抵御契丹人的进攻,平日里与李嗣源不和,李存勖生前让张承业将此人由幽州召回,便是为了与李嗣源相互制衡,使其无法夺取其子的权位。
周德威的话语撕破了李存勖死后那层貌似平静的画皮,屋中的气氛立即紧张了起来,诸将纷纷和平日里交好的同伴靠拢,手扶刀柄,目光闪动,寻找出路。李嗣源脸上神色还是平静的很,沉声答道:“阳五说差了,某并无他意。正好今日诸将皆在,邈佶烈并无非分之想,只是不欲无功而受赏罢了。只有一件事情,想要请大王应允!”
周德威闻言,冷哼了一声,也不再说话。上首的李继岌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忙笑道:“总管有何事,只管说便是,只要是本王做得到的,绝不会拒绝。”
“邈佶烈所求无他,请大王统领六军,渡河击贼!”
如果说方才李嗣源的话语是在室中扔下了一只碟子,那此事就是投下了一枚炸弹,惊得众人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没想到李嗣源会在这个时候要求李继岌统兵攻梁!
李继岌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起来,他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张承业,仿佛要向这个熟悉的老人寻求帮助。张承业低咳了一声,答道:“总管此言差矣,先王尸骨还未曾下葬,又是冬季,并非进兵的良机呀!还是修养年后,再寻机进兵吧!”
李嗣源抬起头来,两颊数道伤痕露出血迹来。他亢声答道:“昔日先王继位之时,内外交困,粱贼围攻夹城经年,形势恶劣于今日百倍。然先王却以丧服治戎,引军长驱,大破粱贼于粱贼,老贼由此丧胆。今先王弃群臣而去,士卒疲敝,盟国离心,正当渡河击贼,以定人心。粱贼良将精卒皆已南下,余者不过老弱庸碌之辈罢了,所持不过河险罢了,如今天寒封冻,正是我铁骑击敌的良机。先父辞世时,以三矢相赠,言报得仇傂之人方为子孙,如今二矢已报,尚有粱贼未曾授首,先王言及此事,无不痛哭流涕。望大王勿忘大仇,渡河击贼!”
李嗣源言至于此,张承业也不禁哑然。原来当年李克用病死,李存勖继位之时,内有叔父李克宁企图夺位,外有梁军包围了河东屏障的上党潞州,形势万分险恶。而李存勖不愧为当世英杰,其刚刚办完丧事便在张承业的帮助下设计杀死了李克宁,然后立即领兵出发,救援潞州守兵。当世梁军已经包围潞州经年,修筑了两道长围,一道对内,一道对外,驻军其中,是以称之为夹城,持其坚固,又以为李存勖刚刚继位,权位不稳,不可能出兵援救。结果被晋军乘大雾突袭惨败,自此粱晋之间的局势为之一变。朱温得知后大惊,说:“生子当如李亚子,克用为不亡矣!至如吾儿,豚犬耳!”张承业也是亲身经历此事之人,想起先王李存勖的刚勇果决,再看看一旁唇青脸白的李继岌,心下不由摇头。
“李总管所言虽然有理,但如今形势已变,岂可一概而论?”周德威眼见的李嗣源的话语打动了场中大部分人,赶忙开口道:“当年潞州被围,先王也是不得不行险,如今晋军已经兵临河上,已居地利。如今士心摇动,若是行险渡河,战况不利,只怕河北诸州分崩离析,先王百战而得的州郡也会不复为我所有了。”其实周德威反对进兵的最重要两个理由却没有说出口,其一是他不认为李继岌有其父那样的指挥才能,在这样一个统帅下行险渡河,在军事上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其二便是一旦渡河,军队中实际上的统帅便是身为晋军首将的李嗣源,这样李继岌就会落入对方的控制之中,成为一个傀儡。而且如果真的打赢了梁国,从中获利最大的也是李嗣源,从这个角度来说,梁国这样一个外敌的存在对于李继岌来说是非常有必要的。
天意 第721章 大战1
第721章 大战1
屋中众将见周德威出言反对,一下子便轰然争吵起来,这些人平日里本就有些嫌隙,如今李存勖去世,新主暗弱,看到身为首将的李嗣源与周德威争吵,自然是分边站开,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吵做一团,几个脾气暴烈的干脆攘臂捋袖,几欲要动手起来,一时间这军议场所几乎要演起全武行来。李嗣源看在眼里,心下越发冷了。
“噤声!”张承业厉喝一声,,这张承业虽然身为阉人,但平日行事刚正,清廉自奉,又久居监军之职,在河东诸将中颇有威望。诸将见其脸罩寒霜,森然可畏,心下倒也怯了三分,屋中顿时静了下来。张承业见诸将这般模样,暗自叹了口气,转身对李继岌躬身行礼道:“大王,时候不早了,今日便议到这里吧!”
李继岌早已被众将的争吵吓得呆住了,此时眼前有了根救命稻草,赶忙一把抓住,连声道:“好!好!明日再议,今日便到这里吧!”说罢便起身向堂后退去,背影竟给人一种惶惶逃走的感觉。
堂下,李从珂身披铠甲,站在宿卫的牙兵前,一副惶惶然的模样,他官职资历都不够资格到堂上去参加方才的军议,正好当日负责宿卫的正是他所在的从马直,他便抢着前来宿卫,想到探听到点风声,可在阶下什么也听不到,想要上去听听墙根却被张承业从晋阳带来的侍卫挡住了,只能依稀听到里间传出的争吵声,心下越发焦急。终于等到李嗣源从堂上下来时,李从珂赶忙走到身旁,低声问道:“阿耶,过河亲征之事如何了?”
李嗣源冷哼了一声,却不回答,脚下却加快了三分。李从珂心知义父的习性,也不敢多问,只是跟在身后两三步的位置。待到出了邺王宫门,李从珂赶忙牵来坐骑,侍候李嗣源上马。李嗣源上得战马,却没有立刻驱马前行,而是回头静静看邺王宫半响,突然策马而去,李从珂从风中依稀听到一句低语:“竖子无谋,观之不似人君!”
襄州,已经是天佑十五年的一月了,连续两天的大雪下来,城外的已是皑皑一片,只有露出几颗老树来,点缀在漫天大雪之中,让人听了心底越发生出寒意来。
孔勍骑在马上,为了抵御刺骨的寒风,他在铁甲里面塞了两层羊皮袄子,显得有些臃肿,加之路上的积雪经过多人踩踏,早已成了冰,马行走在上面越发难行,孔勍坐骑突然蹄下一滑,若非身后的易戎一把扯了一把,孔勍险些便从马上跌了下来。孔勍喘了两口气,苦笑道:“娘的,这地着实滑了些!”
易戎赶紧答道:“相公说的是,末将立刻让人将这冰铲了去!”
孔勍本不过是随口说说,却没想到对方如此接茬,这雪下得如鹅毛一般,便是铲去了,不过一个晚上便又是厚厚一层,又有何用。孔勍也不再说话,一行人又走了十几步,只见前面不远处数十只寒鸦正在雪地里啄食些什么,看到有人上来,便一哄而散,溅起满天雪粉来,被扒开的雪层下,血迹斑斑。
“那边是什么东西?”孔勍沉声问道。早有卫兵上前察看,片刻之后回来禀告说是进城逃难的饥民,冻死在街头。孔勍闻言皱了皱眉,低声道:“你且去征发些丁壮,将街头的这些尸首收拾掩埋了,这般被鸟兽啄食有损阴德,再说雪化了也会有疫病!”那卫兵躬身领命而去,一旁的易戎恭维道:“相公菩萨心肠,他日必得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