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节(2 / 2)

“看看你。”路寻义接过绿腰递来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我怕你有事憋在心底,把自己憋坏了。”

路杳杳低眸,沉默片刻后说道:“没什么心事,好得很,有心事的是你和哥哥。”

“她们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她抬眸,露出那双清亮明媚的眼珠,眼波流转如艳阳琉璃,盛了一室春光荡漾,“我要相信你告诉我的,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那我若是说确实是这样呢。”

路杳杳目光迷离,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细长的眉微微蹙起。

“可你不是这样的人。”她低头,有些难过地说着。

“外人都说你心狠手辣,不折手段,人人都道你权欲熏心,虚伪自私,可我还记得你以前站在大门口看着娘的样子,你在笑可我却觉得你在哭。”

“路府这么冷,你却愿意为了路府抛弃我们的小院。”

“不过你确实也对不起娘,幸好娘走的时候已经不要你了。”

路杳杳睁着水润的眼睛,眼睛懵懂而犹豫:“若是可以选择,你还是会选择之前的路吗?”

“会。”路寻义犹豫许久,终于还是伸手摸了摸面前之人的发髻。

从牙牙稚童到窈窕少女再到初为人妇,他已经许久不曾摸过她的脑袋了。

“你见过西洲的风吗?”他笑说着,“太大了也太冷了,我与你母亲便是在那里认识的,她拿着一瓶越州酒把我灌醉在满天风沙的客栈中,睡醒后说要嫁给我,因为我是这一带唯一识字的。”

“那个时候我不过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看不清前面路的废物。”

这是路杳杳第一次听他讲起他们之间的故事,明明是平淡的语气,他却听出一点欣喜。

“她就是西洲人,不过祖辈是被流放过来的,他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可惜西洲太荒凉了,连温饱都是问题,更别说读书了,一家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她性格泼辣,就自己开了一家酒肆,招待来玩各色江湖人。”

路寻义脸上带出一点真切的笑来,让他浑然多了点人气,不再是权力巅峰那位高高在上,无人能及的相爷。

“那十年实在是太开心了,杳杳,西洲真的太穷了,我穷尽十年,来回奔波,上下打点,不过是让那里的人从一个等死的草芥到可以勉强温饱的人,我以为我要在这里过一辈子,直到朝堂斗争蔓延到这块地方。”

“你二哥死了。”

“我无能为力。”

路杳杳一怔,她知道自己有个二哥,却不知道他的死因并不是寻常病死。

“西洲陷入战乱,我被调任去了凤州……”他笑了笑,又恢复了往日平淡冷清的样子。

“不是所有人都跟长安一样的。”他看着路杳杳,笑着说道,“长安繁华到能迷了人的眼,让人以为这是仙境,到了这里,人人便都自由了,可大昇之外,更多的地方,都是一个个无力改变的草芥,江南自古繁华,可你仔细看去,那些民众不过是白李两家踩在脚下的基石。”

“只有站得足够高,才能改变这样的现状。”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一力推动科举制的运行,破开世家门阀的口子,也曾打压过不少名臣良将,被世人唾骂,可他还是一步步走到今天。

“古人都言以身殉道,那又未尝不可。”

路杳杳看着他,手指微微颤动。

她也许还有满腔的话要问,可突然都掩埋在短短的四个字之中。

有些人生来是为了翱翔天际,就像柳家老太太,长安束缚了她,也葬送了她。

有些人出生就是含着金汤勺,就像长安遍地的高门世家,此生都奉献给了门楣。

有些人立志要破开世间壁垒,就像路寻义,他可以抛弃一切,包括他深爱的人。

“哭什么?”路寻义笑问着,“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都太俗了,上不得台面。”

路杳杳狠狠一抹眼睛,低下头:“我才不会同情你,理解你,你才俗。”

“我……”她到底还是哽咽着,“算了,不说了,你对不起的是娘,你可以对得起天下,却唯独对不起爱你的人,还有哥哥,你教他君子之道,却亲手打破他的保护,让他陷入痛苦两难之中。”

“你们的事情自己去解决吧。”路杳杳伸手把人推开,“不留你吃饭了,你快走吧。”

路寻义只好起身离开。

路杳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拱门处,记忆中高大强壮的父亲不知何时已经老了。

他做了这么多有什么用,没人看得见,可他不做,那便是一辈子郁郁不得的困兽,他选了一条艰难的路,代价是她的母亲,她的哥哥,是柳家,是无数愿意为此殉道的人。

一股不受控制的悲伤混着春日和煦的光涌了上来,让她突然奔溃,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站在十字口的刀尖上,原谅不原谅,喜欢不喜欢,理不理解,就像路寻义说的,都已经不再重要。

母亲选择葬在越州。

柳家选择以身饲虎。

哥哥依旧回到长安。

因为朝闻道,夕可死。

宫墙门口,原本应该走远的路寻义站在树下,从他的角度隐约可见其院内一点动静。

他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就好像多年前,他同样站在墙角看着屋内病入膏肓的女人。

他一辈子的柔情都葬送在十三年前的雨夜中,哪怕是对着她的一双儿女,也不再能流露出半分柔情,可今日听着这个最像他的女儿在这个寂静的午日痛哭,心底却是蓦然泛起一点柔软。

这是她和他的女儿啊。

像她的模样,像他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