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院子东北角有一处小院落,名叫梨香院,原是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来间房舍。
此刻林黛玉正披着一件素色羽缎对衿褂子,立在梨香院门口,望着天上落下的些些雪珠子,听着眼前屋舍里的笑语声声。
在一众女眷的说话声中,宝玉的笑声听来尤为清晰。
“我来得不巧!”林黛玉扶着身边的丫鬟,笑道:“走吧,这么冷的天,也免得你紫鹃姐姐惦着。”
陪着黛玉过来的小丫鬟是雪雁,年纪尚小,一团孩子气,偏过脸问自家主子:“姑娘,咱们不是来探病的么?”
这怎么门儿还没进呢,就转头先回去了呢?
黛玉已经转回身,笑道:“既然他来,我就不必来了。”
雪雁似懂非懂,但自家姑娘发了话,她自然乐得听从。天这么冷,姑娘回去也好,回头免得她来回跑着送手炉子。
一时黛玉回到贾母房中,贾母尚未用饭,正等着两个玉。
有婆子过来禀报贾母,只说宝二爷在薛家姨太太那里用饭,贾母怔了怔,看了立在下首的王夫人一眼,什么都没说,只吩咐开席。
贾府三春都在,并黛玉四人陪着贾母一处坐了。李纨在一旁捧杯安箸,王夫人进羹。进羹之后,王夫人在下首坐下,陪着一同用饭。李纨则立在案边布菜。
原本凤姐也该来这边立规矩的,然而她如今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子,近来稍许有些不舒坦,贾母与王夫人就打发她早早去歇着,只管在自己屋里摆饭。
待到众人都用过饭,饮过茶,贾母才将黛玉叫到身边,细细问起她在荣国府的生活起居,一应琐事。黛玉一一都答了。贾母心中未免有些怅惘,问黛玉:“玉儿在京中住得可曾习惯了?可是有什么不舒心的?”
老人家实实是不明白,外孙女儿在自己身边住着,府里那么多孩子在一处玩耍岂不是热闹?女婿为什么一力坚持,一定要将人接回扬州去?
偏生如今贾家要靠着两淮盐税来填补昔日任上的亏空,离不得女婿的“关照”。贾母纵使再舍不得,也少不得遂了林如海之愿。
黛玉通透,听了贾母的话,便知老人家心内不舒坦。她只开口缓缓开解:“老太太,这边府里极好,大舅母、二舅母、珠大嫂子、琏二嫂子对玉儿都照拂有加,姐姐妹妹们又是极友爱的。”
贾母殷殷望着她,盼她自己能说出想留下来的话。
哪知黛玉接着说:“然而只消一想到父亲独居清苦,心内便越发难过。玉儿为人子女,恪尽孝道,乃是应有之义。”
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贾府越是热闹,便衬得扬州林如海那里越发凄凉。黛玉抬出“孝道”这个大道理,贾母便再也没话可说,整个人闷闷的,只与众人坐了一会儿,便说要歇下,打发众人回去了。
黛玉就住在贾母卧室旁隔出的暖阁里,晚间紫鹃雪雁自服侍她卸妆梳洗。一时听见外面院子里有动静,有人高声说话,便知是宝玉从梨香院回来了。贾母那边便派了人过去问。
紫鹃悄悄地出去一趟,随后进来,对黛玉说:“琏二奶奶身边的平姑娘刚才过来了,说姑娘给的单子,琏二爷今儿去琉璃厂都采办齐了,会夹在年礼里一起往南边送去。”
黛玉听说父亲惦记着的那些古籍珍本在京里都采办齐了,登时微微一笑,冲紫鹃点着头道:“那可真得多谢琏二哥哥和嫂子。”
她说着又沉吟:“我得谢他们二位什么才好?要不要跟琏二哥哥说说,今日采买的那些里头,他若有喜欢的,便尽可以留下!”
紫鹃听了,掩了口免得笑出声来,小声在黛玉耳边说:“姑娘忘了?琏二爷那夫妻两口儿,都不读书的……”
贾琏识文断字,但打小不喜读书。他这样的人家又不需要子弟科举出仕,贾琏如今身上早有个捐来的同知,更是将圣贤书都抛在脑后。
而凤姐那边,因王家原是内务府包衣,旧日规矩,家中女孩子要送去参加小选,入宫执役。因早年间入宫的宫女都不识字,王家的女儿也便都不读书,到凤姐这一辈儿,规矩渐渐地松了,王家教女,却也依然如此。
黛玉一想,才将这茬儿想起来,倒是有些为凤姐惋惜。她想了想,便教雪雁开了箱笼,取出一只盛在个檀木匣子里的羊脂白玉的挂件,递给紫鹃,命她明日给平儿那边送去。“这是母亲留下的,据说由扬州大明寺的高僧开过光。二嫂子生小侄儿的时候我想必已经回南了,这便提前送她这一份贺礼,请二嫂子万勿嫌弃。”
紫鹃将黛玉的话一一都记下,将玉挂件收起,服侍黛玉睡下。
黛玉睡在榻上,却并不那么安稳,想想这边府里,旁人且不论,外祖母一片慈爱,她当然辨得出是发自真心。表兄宝玉,初见时,曾有那么一刻,觉得此人好生面善,一见便心生感激之意,当是有些渊源。然而府里现有着那么多旁人,动着那么多的心思,黛玉通透,岂有不知的?
她内心多少有些踌躇,反复思量,渐入梦乡,直至暗夜沉沉,忽地惊醒,只觉脑海里嗡嗡轻响,似乎有个声音始终在对她说些什么。
“一身才气灵性,女子里无出其右。难道你就这样将一辈子束缚在这宅门里头,任人摆布命运么?”
黛玉一惊睁眼,她兀自好端端地歇在暖阁的榻上。今儿紫鹃值夜,她早先在榻旁的熏笼旁边铺了铺盖,此刻睡得正沉。
这个声音,已经好几次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甚至黛玉早先去信回南,请父亲修书荣国府,接自己回扬州,多少也是因为这个梦。
年少失恃,无人教养,才被送到外祖母这里,然而比照这边府里的情形,扬州有父亲延请名师,言传身教,除去没有那些繁文缛节之外,又哪里比这荣国府差了?
倒是梦里那个声音说得对,在这里,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这大半年里,从不敢有半点松懈。如此看来,这大好的岁月,便尽数耗在府里四四方方的一小片天地之间了。再往远里想,确实命运为人所左右摆布,自己竟做不得半点主——难道,这真的就是自己想要的?
想到这里,黛玉重新阖上眼,她去意已决,便不再多想。
岂料她阖上眼,一时也没法儿再入眠,依稀只觉得耳边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渐渐辨得出是个苍老却有力的女声,只听那声音在耳边笑道:“朕果然没有看错……”
黛玉熟读书史,自然知道能自称为“朕”的女人,千百年来也只有那一位。
她一惊,开口问道:“武皇陛下?”
“是朕!”那声音果断答道。
黛玉又惊又喜,惊问道:“这一直以来,难道竟是陛下一直在暗中指点迷津吗?”
这样的梦,她一入贾府的时候就做过,迄今为止,不过有这两三回。但就是这两三回梦境,这令她的心境慢慢有所转变,及至终于做出决断。这……竟是梦中,她与昔日武皇的魂魄邂逅了么?
“是,也不是……”
那声音渐渐地隐去。
黛玉急了:“陛下,何时能再得以与陛下相见?”
“终须一会,便在眼前……”
八个字说完,那声音已经遥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