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贺元思来寻石咏。
他无聊得紧,原本林如海说了,下午下衙之后,会过来请他去听听扬州几个名伶的曲子。岂料早上林府那边送消息过来,说是林大人病了,请了扬州好几位大夫过来会诊。这下子贺元思不好强人所难,只呆在衙署里看了一会儿邸报,便寻思出去逛逛。
石咏也听说了林府那边的事儿,早料到这贺郎中会无聊,因此他早有准备,已经向林家大管家打听过了,扬州一家盐商的家班今天在城外蜀岗唱折子戏。他将这消息告诉贺元思,贺元思果然喜不自胜,拉着石咏匆匆出门。
贺元思是个“戏痴”,石咏却对听戏没有多少兴趣,中途就从蜀岗溜出来,绕过观音山,往南回到扬州城,去街面上看看扬州驰名天下的漆器。
算来眼下正是扬州漆器工艺的鼎盛时期,作坊林立、大师辈出、工艺品种繁多,甚至两淮盐政还在扬州设有漆作处,专门承制各种漆器贡品。
石咏却不去漆作处,只管寻了那供应扬州百姓日常使用的小作坊,一间一间看过去。他原本想着,挑一两件价格公道的漆器精品,回头作为“孝敬”,送给庆德。虽然他不肯听这位二伯的指点去刮地皮,但毕竟人情摆在那里,他多少得尽尽心意。
反正在京中“物以稀为贵”,好的漆器一过去价格就会翻上好几倍,况且庆德也不懂这些,估不出价格,石咏便打算好了,“蒙”自己伯父一把。
岂知待他进了一条“小描金巷”的漆器作坊巷子之后,看着各家各户摆出来、各有特色的漆器,看得几乎两眼发直,登时犯了选择困难症,这个也好,那个也绝妙……逛了半日,漆器没买到,肚子先饿了,问了作坊的人,哪里有饭铺,得了指点,就直奔最近的小馆子过去。
刚进饭馆,石咏就见到一群年轻书生聚在饭铺里,都是十几岁到二十出头的年纪,看着像是同窗,闲暇时候来这饭馆里聚餐交流感情来着。
他也没在意,自己坐下来,点了一碗鳝糊面,先祭了祭五脏庙,登时觉得好多了。
那边厢,年轻的书生们也喝得有点儿高了,开始高谈阔论起来。石咏听见他们所说,似乎是准备参加童生试的考生。既是参加童生试,那么眼前的这些年轻人,就都还是“童生”。如果他们考得顺利,一一通过县试、府试、乡试,取中生员,身上便有了功名,就能成为“秀才公”了。
石咏触景生情,想起了弟弟石喻。
眼前的这些,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大好青年,而他的弟弟石喻,却还是个刚刚启蒙的小豆丁。
眼前这些人,都尚且为成为“秀才公”而努力奋斗着,六岁的石喻,是不是就更加路途遥远了?
这时,只听一人高声道:“克柔,依我看,在我们这许多人之中,只你是必中无疑的!来,我敬你一杯,盼你考个案首,我们大家一起,脸上也多有些光彩!”
那名叫做“克柔”的书生登时起身,回敬大家,道:“承各位吉言,案首却是不敢想,我只盼着能顺利搏个功名,了却老父一桩心事。谢谢各位,我也敬诸位一杯,愿大家此次院试,都能取中,心想事成!”
当下大家一起饮了,有人道:“克柔,你的书法是我们最推崇的,你就在此间书一联吧,算是我们一起留个纪念,等到你中了案首……”
大家听到这里,一起都笑了起来,也纷纷去推克柔。
扬州本地文风极盛,这小店里四下里刷着的粉墙上,也有一两处书生所题,或诗或联,相当风雅。而店老板听着书生们这么说,便将笔墨砚托了出来,竟是早有准备。
这名年轻人手中托着笔,面对粉墙,沉吟片刻,说:“虽说科考之前,不该这样想,可是在我而言,还是盼着有朝一日,文章应该这样写!”
说着,他在面前的粉墙上笔走龙蛇,刷刷刷写下两行大字。
克柔的朋友们也颇为惊异:“克柔,你这竟不是写的馆阁体!”
“切,馆阁体是科举取士的字体。这里又不是在考试答卷,自然克柔喜欢什么体,就写什么体。”
接着有人念道:“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1
石咏听着,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落在了桌面上。他觉得这一联实在是有些似曾相识,免不了也站起来,凑到书生们身后,看着克柔题款。
当石咏眼看着年轻人在粉墙上题下了“真州郑燮”四个字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惊讶,开口询问:“你是郑燮?”
饭铺里静了片刻,旁人都没想到,一个带着外乡口音的年轻人,竟然这样毫不客气、直接了当地请教他们同窗的名姓。
“是,我是郑燮!”
郑燮是名,克柔是字。郑燮自己也没料到,偶然在这小饭馆里抒写心中对天下文章的看法,就这样,也能从旁引出个陌生的年轻人,一脸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问:“你是郑燮?”
石咏也没想到,自己的运气如此之好,只随便坐在饭馆里吃碗面,也能遇上名满天下的人物——只是这个人物,眼下还不是“扬州八怪”之一,“诗书画三绝”的成就尚未达成,甚至还没有“板桥先生”的名号。如今,他只是一名踌躇满志、准备应考的年轻童生。
郑燮,字克柔,号板桥先生,兴化人,少年时在真州毛家桥读书,所以此刻只在饭铺的粉墙上署着“真州郑燮”四个字。
石咏抬头,望着郑燮在墙上留下的两行墨宝,只见这确实不是书坛盛行的馆阁体,甚至也不是楷体,而是隶书,隶书之中又夹杂了些许行体。外人看着许是平平,可是在行家眼中,却是跳出了窠臼——与他联中所写的“领异标新二月花”,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那一联中上联的“删繁就简三秋树”,恐怕也是这年轻的郑板桥心中,对天下文章、甚至科举取士的真正期盼:若是国家取士,能考些真才实学,而不是一味讲求格律、步骤、程式规整的八股经艺,该有多好。
石咏呆立在郑燮题过的粉墙跟前,背着手,仔仔细细地将这一联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他不擅长诗文,可是对书法却是极爱的,呆看良久,视线挪都挪不开,直到旁边郑燮满怀着疑惑开口:“这位兄台,你……认得郑某?”
石咏一惊省起,知道自己恐怕是令这未来的郑板桥一头雾水了。他连忙说:“小弟姓石,曾经听人提起过郑兄的才名,如雷贯耳。郑兄今次下场,是必定取中的。”
郑燮二十岁取中生员,不是他石咏说的,是美术史课本说的。
听石咏这样说话,郑燮的那些同窗们都笑了起来,齐齐地夸石咏会说话。而郑燮却盯着石咏,觉得这名少年,眼神有点儿……太笃定了吧!
初次见面,就凭墙上的这一联,这年轻人就认定自己一定能取中么?
郑燮心里满是疑惑,但也终于忍住了,转过身去,说:“对了,今日小弟应俊才兄之命,带了些日常涂鸦之作。若是诸位不嫌弃小弟笔下粗糙,便请各自选上一幅赏玩吧!”
听郑燮这么说,同窗们都笑逐颜开,纷纷说:“克柔之作,必是好的。”
郑燮便将带来的书画取出,向店家借了一张干净的桌子一一展开。
他这些都是水墨绘制的竹石兰草之类,有些题了诗文,有些没有。书画都未经装裱,现在都只是一张一张,散的宣纸。
书生们聚在桌旁,各各挑选。有人一眼瞥见石咏也凑在一旁,探头看着,忍不住便玩笑:“怎么样,小兄弟,看着你对克柔的字画十分中意,要不要我们替你说说情,卖给你,十两银子一幅,怎么样?”
石咏却全听不出是玩笑,赶紧点头:“好啊!多谢!”
开玩笑,郑板桥的字画,十两银子一幅,他是捡了大便宜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此联原本是郑板桥于乾隆十七年,与潍县童生韩镐论文,所写下的行书七言联。
第52章
对待书画, 石咏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