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座之人依旧对石咏所说的话半信半疑,只有冷子兴一人,脸色苍白,背后冒着冷汗——“丰润学宫”,他万万没想到会有人在京里提到过这个地方。要知道,这只鼎,就是他从丰润的古董贩子手里买下来的。
王世臣宣布退堂之后,石咏照旧过去向那只古鼎打个招呼,然后准备回家。
“茂行!”胤禩唤住了他,也不晓得这一位是从哪儿打听到石咏的字号的。
“八贝勒!”石咏少不得硬着头皮,老老实实行礼下去。
“茂行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胤禩望着石咏微笑,“只可惜,真才实学却只能托词这些灵异之事,才敢于人前言说。”
自从昨日胤禩见了石咏摆弄那具古鼎,胤禩就认定了石咏一定对金石非常有研究,而他所说的那些,古鼎的来历与出处,一定都是石咏研究了鼎身铭文之后有所发现,但碍于年纪阅历,唯恐旁人不信,所以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托梦”之类的话,以此来打动顺天府尹,派人去丰润调查。
石咏在心里“呵呵”了一阵,心想:八阿哥,您要愿意相信,就请这么信着吧!
只不过他今日在顺天府堂上所说的一切,包括那“回归故土”的请求,一字一句,全都是那只鼎亲口说的。
第79章
前一日在顺天府, 石咏头一次去和这只南朝的鼎打招呼的时候,就觉得这鼎无精打采, 精神不振。石咏问它, 它只喃喃地说:“想回家, 想回家——”
石咏当即安它的心:“我来帮你, 我可以帮你回家!”
于是才有了后来在顺天府堂上发生的那些事。
尽管人们有各种猜测打探,都试图弄清楚石咏到底是怎样通过勘察铭文,弄清这铜鼎的底细的, 可是石咏却始终坦坦荡荡:就是这座铜鼎告诉他的啊!
丰润确实距离京城不远, 顺天府遣去的衙役三日即返,果然带来了丰润学宫后院里碑文的拓片。石碑上的文字记述了这座鼎铸造的时间和经过, 而一同发现刻在石碑上的铭文, 也证实了顺天府堂上这一只,就是丰润学宫铸造的这一只。
消息传回顺天府的时候, 冷子兴如在梦中。他费尽心思, 请人做了那么多“鉴宝文书”, 想要颠倒黑白,把南朝的鼎说成周鼎,到头来, 竟还是石咏亲自去“问”那只鼎, 问出了真相。
鼎是南朝鼎,与周代相去甚远,价值也多有不如。赵老爷子当日付的三千两银子的定金,已经将能够购下这一只鼎了。
顺天府尹王世臣当即判决, 鼎是假鼎,交易作废,冷子兴退还定金。早先顺天府判决,赵德裕老人家赔付给冷子兴的一倍定金一样追还。因此冷子兴总共应当归还赵老爷子六千两白银。
这一次,顺天府如狼似虎的衙役们,恶狠狠地扑向冷子兴在外城租住的住所,想要像上次一样,抄出金银之后,顺手中饱私囊。可冷子兴早有准备,他家中只有现银不到一千两,据冷子兴说,他做生意亏了本钱。这一千两,已经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王世臣无奈,只得命人将冷子兴收监,并去信给江宁府尹,请金陵那边一起查封冷家财产。
虽然赔款尚未追到手,可是赵老爷子总算是得了个“公道”。他背上的棒疮如今已经开始痊愈,将将能坐下了。王世臣便赐他一把铺了软垫的椅子,让老爷子坐在堂上听审。
旁人都知道,“赝鼎”一案审结,接下来,就该轮到那一只藤箱了。
这边王世臣判了将冷子兴家中抄没的现银与财产,拢了拢共有一千两,兑了银票,发还到赵老爷子手里,请赵老爷子上前接收的时候,赵龄石却急急抢上前:“给我给我!”
他见顺天府的人都盯着他,少不得收敛了一二,低声道:“我们做子女的,怎么能叫父亲受累。自然是……我,替他老人家拿着!”
他从衙役手里收了银票,故意来到父亲身前,将银票折了,塞在老爷子怀里。
赵德裕便抬着眼盯着赵龄石,眼神森冷。可是赵龄石却满心畅快,并不在乎父亲的眼神:他只想着,如今官司打赢了,冷子兴那边还能再追回五千两。而父亲那一藤箱的书画,如今在小石大人手中,小石大人脾气好,肯帮忙,肯定不会坐视老爷子受穷,定然能退回来。就算是没有全退,退回一半,他赵龄石下半生东山再起,也就有本钱了。
想到这里,赵龄石便装模作样地回头来感谢石咏:“小石大人真是我们一家的福星。若没有石大人的‘指点’,那姓冷的定然得逞。不……他早已得逞多时了,只是因了石大人,我父亲的冤屈,才得以昭雪。”
石咏皱着眉头,坐在赵龄石对面,静静地看着他装。
这时候反倒是王世臣省起了,“若不说本官差点儿忘了,与那‘赝鼎’案相关的,还有一桩夺产案,本官忘了审了。”
“大人,”赵龄石到了这时候,赶紧放出高姿态,“石大人是学生一家的恩人,学生怎敢再告他夺产?那只藤箱里的书画,既是父亲做主,尽数送给石大人,学生也并无异议,只不过……”
只不过,他的话立即被王世臣打断了。
“赵德裕,”王世臣坐在顺天府堂上,满脸的难以理解,开口问坐在椅上的赵老爷子,“本官百思不得其解,当初你为什么要将整只藤箱,都换给小石大人?你难道不知道那里面盛的都是些价格不菲的书画么?”
赵德裕坐在椅上,缓缓地抬起头来。他经过去年的打击,头发早已雪白,面孔上也是深浅刻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了不少。
他轻松地笑笑,说:“大人,草民这其实是将个包袱丢了出去!”
啥?丢包袱?
顺天府堂上堂下,一时都傻了眼。
石咏则低着头,他好似有些明白老爷子的意思了。
“这些书画,多数陪了草民超过二十年。草民带来京中,原本只是想着走礼或是变卖,能给草民的生意带来点儿好处。可是到了京中,草民却发现,这些书画,竟是一件也卖不出去,无他,实在是舍不得啊……”
旁人大多不理解,只有石咏一个明白老爷子的心意:这些都是他的至爱之物,若是为了一时金钱所需,迫不得已要变卖谋生,固然是无可奈何,可是心里一样会觉得痛苦。
世人有各种各样的原因眷恋某些物品,有些是重要的人留下的纪念,有些可以帮助回想辉煌而痛快的时刻,有些则如石咏家传的二十把旧扇子一样,是父祖所托……人们总有原因,坚持着不肯去放手。
“草民当时在山西会馆,见到了那个姓石的孩子……”
赵德裕说着说着,已然陷入沉思。旁人都知道石咏尴尬,忍住了不去看他,但心里大都在想,小石大人这么年轻,一年之前……确实还是个孩子。
“……只觉得他与草民有些相像……”
王世臣坐在上首,频频颔首,自以为明白了:他想,这赵老爷子也是任性,见到个少年,觉得脾性什么的,对自己的胃口,就干脆把心爱的东西一气儿都送给他。
然而坐在一旁的八阿哥胤禩,此刻却惊骇莫名,错过了赵老爷子的话。他正偏过头,悄悄望着身后帷幕之中露出的一片明黄色衣角。
“当时草民只想将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书画一气儿全甩出去,”赵老爷子幽幽地续道,“就问他,身上有多少钱。那会儿他就只有这么一锭五两的金子……除了草民那时的日常开销之外,还有延医问药的钱,也得靠他这锭金子……”
顺天府堂上的人听了都有些警觉,齐刷刷地看向赵龄石:怎么赵老爷子的药钱,竟还要年轻的石咏代为承担。
赵龄石自然感觉得到目光纷纷朝他这边转过来,忍不住涨红了脸,慢慢向后缩,似乎想要溜走——可这里是顺天府大堂,他想要溜,又能溜到哪里去?
“草民就想着,不如将那锭金子换过来,供草民开销,而草民手上这些不能吃、不能喝,也舍不得卖掉的包袱,就一起甩给这少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