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不是铁石心肠,自然忍不住心头一颤,可是帝王多疑,他的心刚刚一软,却又立即转刚硬,马上将魏珠叫回来,命他转告御前侍卫详察,皇十三子胤祥,与千叟迎驾之时无诏现身,究竟是何用意。
少时龙辇进了西直门,队伍仪仗一行,浩浩荡荡回到紫禁城西华门外。
康熙帝在此下了龙辇,独自立在西华门前,抬头仰望西华门刚刚换过琉璃瓦的大屋顶。
“启禀皇上,适才在西直门外,十三阿哥的举动已然查清。”早先奉命而去的御前侍卫前来回报。
“讲!”康熙一贯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
侍卫将所见一一说了,康熙紧皱的眉头不由慢慢地松开。
原来,十三阿哥胤祥的确是带了十几名的阿哥府家人,在西直门外照料那些来京参加千叟宴的耄耋老人。
来京的老人由礼部、顺天府和各省督抚共同招待照料,官绅出身的老人们大多有仆婢服侍上京,至不济也有一两个家人陪着。可是此前聚在西直门外龙棚处叩首迎驾,就只有老人们自己。
胤祥带着几名家人,人手有限,所做的也并不多,不过是在龙棚末尾设了几个座位,供腿脚不便之人稍歇,用大桶盛了些茶水,供老人们解渴,并在隐蔽处设了几个“茅房”,有专人服侍,以防有人需要解手。
康熙听了,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了声:“礼部头一回筹办这么大的事,有所疏忽乃是难免。”
他说这话的时候,诚亲王胤祉就在一旁,听见了赶紧上来请罪,心里暗暗责怪十三弟太多事。
然而康熙心口却稍稍有些暖意。他也是个老人,近来也觉得腿脚不再便利,时常口渴,解手时若是无人侍奉也会不慎腌臜了衣衫。他因自己年老,所以越发痛恨这些因年老而来的不体面,因此也能感同身受,在千叟迎驾这样的场合,胤祥悄悄做的这些小事,对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而言,是多么贴心。
说到底,前二十年,康熙是个父亲,在为他膝下这些优秀的皇子们骄傲着;而后二十年,康熙是个皇帝,他一人坐在那高高的龙椅上,假想儿子们的虎视眈眈。
到了此刻,康熙只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他知道替老人家在重要的时刻维持体面是多么要紧的事。因此他听了诚亲王胤祉的话,便知道这个三阿哥全无这种自觉,与十三阿哥的心思细腻相去甚远。
听见诚亲王上来请罪,康熙淡淡地说:“朕不是在责备你!礼部琐事既多,朕便不再耽搁你了。”
胤祉当即行了礼打算回礼部,退出几步,转身之后,才听见康熙对魏珠说:“传十三阿哥胤祥,明日千叟宴,命他在乾清宫丹墀跟前侍奉。”
胤祉登时扯了扯嘴角,脚步加快:眼前这种情形,他觉得有必要和幕僚们商量一下。
第二日便是万寿节正日,文武百官于凌晨进宫。卯初时分,圣驾已亲率王公大臣,前往皇太后宫行礼。随后,圣驾在太和殿临朝。
太和殿上,礼部官员高声念起诵表,群臣朝贺,三跪九叩,殿内高呼万岁,而殿外则礼乐齐鸣。
康熙接受了群臣朝贺之后,随即开口:“前些日子,内务府奉旨修缮西华门,在西华门正脊中央的宝顶之中发现了一件宝物。”
康熙皇帝口中所说的西华门宝顶,其实是个“倒”宝顶。中国皇家古建的设计非常巧妙,有些建筑有正中高耸的宝顶,有些没有,没有宝顶的那些宫宇,则往往会在正脊之中,设计一个向下倒置的空间,作为宝顶,盛放镇宅之宝,而不是像寻常人家一样,将正梁中央作为大吉位。
魏珠会意,立即双手托着一只紫金匣子缓步而出,在康熙右手面跪倒,双手将紫金匣高高托起。
“胤禄!”康熙在殿上高声唤了十六阿哥的名字,“既是你内务府的发现,便由你来说吧!”
“是!儿臣谨奉皇阿玛圣命!”胤禄伏在地上高声应下,而后从哥哥们身后转出来,来到康熙所坐的九龙宝座跟前,半偏过身体,面向群臣百官,开口解说:
“西华门曾在三十年前有一次大修,再前次大修则要追溯至顺治年间。本次西华门大修期间,开启了隐藏在正脊之下的宝顶中的宝匣,并且发现了……”
说到这里,胤禄的声音轻轻发抖,似乎激动万分。
“……发现了,甲子之前,皇上诞辰之际,太皇太后为陛下亲笔手书的蒙文祈福经卷,并太皇太后所藏八仙庆寿白玉带一枚、松鹿灵芝白玉带一枚……”
胤禄絮絮叨叨地将在紫金匣子里发现的宝贝一样样报出来,而康熙皇帝此刻则默默无声地仰头望着太和殿正殿龙座上的藻井,眼中含泪,似乎向先孝庄皇太后的在天之灵致意。
群臣们大多吃惊不已。内务府恰于甲子万寿之年,发现了一个甲子之前,太皇太后收藏在西华门宝顶之中的宝物与经卷。这真是……好巧!
孝庄皇太后与康熙皇帝祖孙感情甚深,这世人皆知。可是人们没有想过,孝庄皇太后竟会在康熙皇帝出生之年,亲自手书经卷,并埋藏珍宝,为康熙皇帝祈福。
当然,也有人想,皇太后当年写经卷,藏珍宝,也未必就是为了康熙皇帝,有可能只是赶巧了而已。毕竟康熙年幼的时候,还只是个庶出的小阿哥,而且还不是受宠的那位。
可如今这一位已经稳稳当当地做了五十几年的皇帝,当初受宠的人却早已魂飞杳杳,不知何处去了。
——这都是命啊!
众人正在感慨,十六阿哥胤禄已经将宝物之名一一唱完,垂着手立在一旁。
魏珠得了康熙示意,当即缓步下阶,与小徐一起,一人展示太皇太后手书的经卷,一人展示紫金宝匣中的宝物,向太和殿上千臣子轮流展示了一遍。
最后康熙皇帝从龙座上立起,满怀感情地说:“朕自幼早失怙恃,养于祖母膝下三十余年,由祖母鞠养教诲,以致有成。设无祖母太皇太后,断不能有今日成就。”
群臣们一听,知道跪的时候又到了,于是又乌泱泱地跪了下去,齐奉孝庄皇太后名号,一道叩首下去。
“朕于今日,惟念太皇太后教养之恩,现着诸亲王、贝勒、贝子、公、内大臣、大学士、都统、尚书、一等侍卫,随朕前往西华门,亲诣太皇太后遗迹。”
谕令一下,被康熙念到官职的人,全部起身,各自按品级排列。而康熙则登上龙辇,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去了西华门。
西华门那边,石咏正在下马碑旁边候着,他等得无聊,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西华”聊天。
“你可还记得,六十年前那次大修时,你是怎样一副样貌?”
“六十年啦,弹指一瞬而已么!”“西华”大约寂寞得久了,一点儿都不把这点时间当回事儿,一副“小意思啦”的口吻。“那时离崇祯离宫也没多久,李闯还从我这儿杀进了宫,在后面武英殿当了一天皇帝……”
“西华”是一座宫门,所以没有人们固有的时间“长”与“短”的概念,因此从他的口里说出来,这些历史上惊心动魄的过往,全部凝成了一小段,轻描淡写的,却叫人无法不想象时间这只巨兽的可怕:人们永远飞快地循着历史的轨迹往前跑,根本无暇回头,反倒是像“西华”这样的古建,屹立在历史的长河里,能将世事的变幻看得更清些。
“那时候我可算是这宫城的门面,除了前头三大殿,就属我们这几座城门是紧着修的。”西华得意洋洋,“不过那时候还来不及修得太齐整,但总是修得能见人了……”
石咏想:能见人了……这算是什么标准?
“就是将外表修得好看些,但是将内里修得齐整,换上一些好材料,都是三十年前那次大修,傅司官主持的。”
石咏心想,六十年前,这天下刚刚从明末的动荡中开始逐渐恢复,三十年前,社会逐渐稳定,国力初现强盛。“西华”这座小小的宫门则似乎浓缩了社会的变化与发展。
可是,从三十年前到现在,表面上看国力应该是强盛得多了,可是这个国家的内里却像是西华门上的副梁和椽子一样,早已朽出了不少大洞,偏生好些人对龙座上的那位皇帝还各种欺瞒,想要粉饰出一副太平盛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