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儿臣确曾想过,要在皇阿玛的万寿之前将这宫门修缮完成的。”这是胤禄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遗憾。他又何尝不想呢?
“那么尔等可有故意懒惰懈怠拖延,以致工程未完?”康熙心头一怒,便大声呵斥。他以帝王之尊,十六岁亲政,至今已有四十余年,哪怕是随口教训,也是十足的威势,连胤禄看了都怕,赶紧堆上笑容,小声解释:“皇阿玛,真的没有,石咏他们可勤勉了……只是,儿臣命他们一定得等到合用的材料才能动手。否则……”
康熙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便见到地面上堆放着的木料之中,有一根木料被从中锯开,外面看着是簇新的木料,锯开之后却见颜色发黑,木质陈旧,绝不像是什么用来修葺宫苑的坚固材料。
康熙双眉一挑,登时记起内务府曾经有人被弹劾,好像说的就是这木料之事。之事他年纪大了,已经着实记不起,被弹劾的那人,后来……怎样了?
若不是康熙亲自到西华门门楼上致祭,若不是这座西华门对这位甲子年岁的帝王有着特殊的意义,康熙也不会对这种贪腐的行径如此深恶痛绝:这些人,都将手伸到他皇家头上了。
只是今天是他万寿节的好日子,康熙不打算当场发作,只冲胤禄点点头,说:“此事,朕会交给右佥都御史和吏部一起过问。尔等只要勤勉当差,待考评之时,自有嘉奖。”后面一句则是对工匠们说的,用于安抚他们适才所受的惊吓。
胤禄心里有数,登时眉开眼笑地叩谢了皇父。他不需要皇父今天就发作什么人,但只要给他这个机会,他回头就能将内务府里的杂草都拔掉,还自己一个干干净净的内务府。
“胤禄,你先下去告诉诚亲王,尔等先去乾清宫跟前,去见见前来赴宴的老人。朕在这西华门上走走,随后便至。”
胤禄应了,却见康熙背着手,从西华门门楼走出去,来到城楼上的女墙跟前,撂下一句:“石咏留下!”
石咏微吃一惊,全不知道康熙帝为何要留他。
胤禄也是如此,但想他那位皇阿玛绝不会在这个好日子里发作石咏,他便抛下石咏,欢欢喜喜地下楼去了。
“石咏,你随朕来,朕有话问你!”
康熙这会儿怎么看石咏怎不顺眼:适才在阶下迎接,石咏虽然面露喜色,但远不及其余工匠那么激动;而刚才康熙因工期之事佯怒,石咏也并未流露多少惧怕或是忐忑之意。这叫康熙看得一头雾水。
这世上,心中对他不存畏惧之心的人少之又少,甚至有些人敢于对他阳奉阴违,可陛见时照样得表现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态度,生怕惹恼了这位帝王。此刻见了石咏如此,康熙多少竟生出些疑惑:这小子,究竟是心眼儿太少、反应太慢呢,还是如那“叩阍案”之后街谈巷议所说的,其实心机深刻,是个大奸大恶之徒?
他径自走到西华门门楼上,背着手,眺望城外西山连绵起伏的山峦。
“一个甲子,一个甲子过去了!”
康熙不由得想起,他出生的那一年,先皇顺治亲政未久,摄政王多尔衮的势力刚刚削去,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而六十年后,太平盛世似乎已经触手可及。于是他开口,问跟着过来的石咏:“你说说看,对你而言,朕执政以来,最值得称道的政绩是什么?”
石咏听了这话,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这位皇帝陛下当真想要回顾这么多年执政的得失,也不应该来问他啊?他又不是什么股肱重臣,康熙一代帝王,哪能轮得到他评价?
“怎么,说不出来?还是不愿说?”康熙虽然已经老迈,可是眯着眼睛盯着石咏说话的时候,石咏还是能觉出脖子后面一阵一阵的凉意。
石咏心想,这还真是个好问题,康熙的功绩历史上吹的人多了,说什么“千古一帝”的都有,八岁登基,十六岁亲政,除鳌拜、平三藩、收台湾,开创康乾盛世……不过,这些和他,这个古代工艺美术的研究员,又有什么关系?
“回皇上话,”片刻间,石咏已经想好了如何回答,“卑职只是个造办处的委署主事,更兼年轻识浅,见识有限,若是说得有不妥当的地方,皇上勿怪!”
“卑职以为,对于卑职这些人而言,皇上最值得称道的功绩,乃是废除匠籍。”
“匠籍”是官府为手工匠人所限定的一种特殊户籍,这些人的地位低于一般平民,而且这种身份世代承袭,不仅脱离匠籍十分困难,更无法参加科举考试,跻身士流,是一个完全没有上升通道的阶层。这种制度为元代所创,明代承袭,匠人们要么需要服强制劳役,要么需要强制缴纳班匠银。匠籍制度于顺治年间开始废除,但是将其彻底废除,则是康熙于三十九年下诏,将班匠银并入田赋一道缴纳,将人身自由还给工匠,而工匠们也终于摆脱低人一等的社会地位,成为一般意义上的“良民”1。
石咏在后世,虽然不是专门研究古代工匠制度的,可也能从他经手修复的文物中感受到一二。元明两代,都曾出现过几次手工技艺的巅峰,但都无法与民间手工业在康乾时代那种爆发式的发展与急速进步相比——当然,这也直接导致了元明两代流传至后世的文物更加稀少且昂贵。
石咏知道固然是康乾时期社会稳定给这种艺术品手工业发展提供了契机,但他也同时认为,只有人身自由,才能带来更多的创造性:毕竟大家都是搞艺术的,在这一点上,他相信自己和工匠们的想法是互通的。
“废除匠籍?”
康熙吃惊不已,他假想过石咏给出的答案,各种各样都想过,他甚至也想象过,这问题若是问其他人,他的那些儿子们,他最信任的臣子们,想象他们会怎样揣度自己的心思,从而给出怎样的答案。
惯于揣测旁人心思的帝王,自然认为旁人都只会揣摩上意。
可是石咏一旦回答,康熙却知道他想左了。眼前这个少年,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他这个答案,完全是从自身而起,有感而发。
“详细说来听听!”康熙哼了一声。
“回皇上的话,这只是卑职愚见!”石咏没法子,只能硬解释,“卑职年岁不长,见识亦有限,自蒙皇恩当差以来,所认识的,大多都是工匠,这些工匠造诣之深,匠心之虔诚,卑职平生未见。他们言语之间大多对皇上极为尊崇,多有提及废除班匠银一事,令他们受益匪浅,无论如何也要将手中的活计做好,以报效皇恩!”
竟是这么个理由。
康熙听了,虽觉得有点儿孩子气,可是比照刚才所见那些工匠的感激之情,康熙觉得该是那么个理儿,石咏只是代这些工匠们将这份感激表达出来了而已。
想到这里,康熙心怀一阵大畅。有什么比这些普通工匠以最质朴的心声所表达感激,更令他感到舒畅的呢?
更有甚者,只一件小小的“废除匠籍”的政令,就能让这么多人直接受益,那他这一辈子的其他功绩,岂不更是造福天下,泽被万民了?
康熙得意之际,背着手向前迈了一步,岂料突然一个趔趄,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那一瞬,石咏就立在康熙身边,他哪里还顾得上许多,赶紧伸手去扶。可就在他指尖将将触及康熙那身明黄色缂丝龙袍的那一瞬,康熙自己站稳了。
石咏那叫一个尴尬,只能讪讪地缩回了手,并且老老实实地行礼致歉,小声说:“启禀皇上,请皇上恕罪,卑职……卑职失仪了。”
为了康熙的面子着想,他只能说是自己的错儿。
“无事,起来吧!”适才那一刻,康熙将石咏眼里的惊惶看得清清楚楚,也见到石咏伸手来扶,显然是怕自己摔倒,事后又赶紧缩回去认错。
他忍不住想起他的那些儿子们,似乎曾有那么一段时日里,儿子们看待自己的目光,也如今日石咏一般,眼神清澈,充满孺慕之意,且事事肯为自己着想。
对了……手工匠人,是哪个儿子,在奏疏里曾经提到过这事儿来着的?那人年幼时也如石咏这般,只是现在,现在……
“你可知道,手工匠人,工商业者,除了税收之外,是否还会令国家有别的进益?”
石咏想,这是当然的。他不是专业研究这个的,但依旧记得大学里学过的公共课,曾经提到资本主义萌芽便是出现在手工业由小生产者向集中生产转化的过程中。只不过这些他都不能诉诸于口,毕竟在这个时空里,皇权至上,私人财产尚未享有完整的尊重与保护,有这个前提在,什么都不好提。
此外,依据他的了解,这个时代依旧遵循了重农抑商的传统,士农工商,工商始终是排在后面,即便如康熙皇帝这样享有盛誉的“有识明君”,照样留下了“抑商贸以劝农,节财用以爱民”的“美名”。可是在这样一个土地兼并极为严重时代,这样的“重农抑商”的做法,却只能加剧对底层农民佃户的剥削,而且还剥夺了他们的其他出路。
“回皇上的话,以卑职的浅见,发展手工业确实能给国家带来不少好处。”
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的好处么?他正低着头在字斟句酌,康熙却不想听了,摆摆手,将魏珠叫过来,说:“找个人去乾清宫,将十三阿哥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