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贝子府门口,胤禟阴沉着一张脸,目送贝子府的人护送慧空师徒一起往西直门过去。西直门又叫水门,丑时开一次城门,让往宫中送水的水车进城。慧空师太夤夜出城,只能等那个时候。
胤禟记起早先慧空师太所述,心里也觉出不妥。良妃有疾,八阿哥回京探视乃是人之常情,但是良妃既然渐好,八阿哥却没有直接赶回御驾身边,而是在汤泉行宫相候,这便是托大,足以令康熙觉得八阿哥藐视朕躬。
除此之外,八阿哥还命人给康熙送去一对新得的海东青,只因看中了这对鸟儿鲜活欢腾,才特为送去的。他素知皇父青睐这种猛禽,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
胤禟皱皱眉头,记起慧空师太的话,大约能猜到,若是有人暗算八阿哥,便应当是从这对鸟儿身上而起。
“那老尼姑,也不晓得撑得到撑不到汤泉。”胤禟记起刚才见到慧空时的情形,那模样颇为骇人,慧空胸前衣襟上一片片都是深紫色呕血的痕迹,也不知道这样的人还能支持多久,还能不能及时赶到八阿哥身边。
“八哥,你且放心,无论需要弟弟做什么,弟弟在京城里,一定替你做到!”
……
翌日,在汤泉行宫,八阿哥听完慧空师太所说,也觉骇异,胸腔中一颗心脏猛烈跳动。
早先他疾驰回京探病,已经感不适,再加上如今冬令时节,深怕自己旧疾复发,也跟着病倒了去,才想偷个懒儿,在汤泉行宫歇上一天。他也曾依稀觉得在汤泉候见,有些托大,但想那对海东青神俊非凡,定当得皇父喜欢,自己这些小小的“不敬”便不会有人在意。可谁会想到,竟会有人用这对海东青来暗算他?
他在御驾身边也有些帮手,连忙遣人给那边递信,让随时把圣驾行在的消息传递过来。
慧空则在一旁苦劝:“八爷,如今留在此处绝非良策,为今之计,唯有立即动身,赶到圣驾行在。”
因为她所算出的天机乃是,那一对海东青,将引发康熙心悸,恐有生命危险。圣躬违和,储位空虚……那个位置,唯有力者居之。
“大师……大师的意思是,”八阿哥胤禩心内如掀起了惊涛巨浪,骇异万分地盯着慧空,他万万没想到,看起来已是奄奄一息的慧空师太,竟能给他这样“大不敬”的谏言。
如今伴驾随行的内大臣之中,阿灵阿、鄂伦岱两人,都是铁了心支持八阿哥的“八爷党”,一心盼着拥立之功;除此之外,伴驾的皇子阿哥之中,十阿哥自不必说,其余要么是储位无望,要么是汉女所出的年幼皇子,其余实权阿哥,俱留在京中。自己若是此刻赶去行在,矫诏即位,这些人怕都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如此一来,他便能在行在一手遮天,同时命人秘密入京,传令九阿哥与十四阿哥在京中暗中布置,只消控住九门提督与驻京八旗,旁人便没法再蹦跶。待圣驾驾崩的消息传出,他早已将局面稳稳控住,大事……已成。
想到这里他几乎手心出汗,慧空所言不错,眼下,他不是离那储位最近的一次,而是离那皇位最近的一次。
可是……皇阿玛引发心悸,有生命危险,却未必便意味着会驾崩,如果真是那样,他便只能,只能……
胤禩焦虑异常,背着手反反复复在汤泉行宫走来走去,偶尔瞥一眼窗外,只见昨夜一夜扯絮般的大雪之后,放眼望去,唯有一片白茫茫。
“大师,你所言之事,当真乃是……天命吗?”
胤禩问。
慧空闻言,惨然一笑,道:“八爷还记得贫尼所说的,什么是先天神数吗?”
她心中有些预感,八阿哥心中的“天命”,恐怕与她所想的天命有所不同。她得窥天机,知道只要往前一伸手,大事便成。然而八阿哥那里,“天命”却是“天注定”,凡人无力可改,就是用来顺应的。
胤禩博闻强记,慧空师太所说过的话,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先天神数,并不是算命理定数、未来之事。命可以改,运可以转……”
所以要得天命、成大事,就必须先除去眼下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
胤禩想到这一点,脑海里立即浮现康熙的身形与面庞,胤禩的眼神立即一抖,他可以摸着良心说,这样大不敬的心思,他可从来没有生过。
的确,他的生母良妃卫氏出于微贱,但是自幼得康熙的关爱,并不少与其他阿哥,甚至九十这两个母家高贵的弟弟,也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跟屁虫。而他,则是那样地崇敬皇父康熙,崇拜他的雄才伟略与宽仁气度。终其一生,他都在处处模仿皇父,处处揣摩皇父的心思,处处讨好皇父,不过是想得到一句皇父的夸奖罢了。
难道,从今往后,皇父便不会再夸奖他,从今往后,他每夜听见的,便都只有来自阴曹地府那咬牙切齿的诅咒吗?
胤禩怔怔地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天地无边无际向远处延伸,早已分不清界线。
他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发虚:“慧空大师,您且暂时休养,您所说的,我……我且,考虑一阵,好……好吗?”
第125章
十二月初, 御驾缓缓行至热河行宫。
康熙皇帝如常召见喀尔喀土谢图汗使节,之后又听哲布尊巴丹活佛大喇嘛讲因果。外人看起来圣驾一切如常, 唯有魏珠知道, 太医每天早中晚三次为康熙施针, 所以如今圣驾看起来才会身体健康, 并无大碍。
魏珠提心吊胆了很久,深怕圣驾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他如今唯一的靠山就没有了。除了怕这个之外, 魏珠也深恐有人会趁此机会, 对圣驾不利,那他也势必被灭口, 小命玩完。因此他这几天里几乎没有阖过眼。圣驾这里一应药物所需, 他都只敢托付给内务府总管十六阿哥。只因为十六阿哥曾经出面救过他的徒弟小徐,所以魏珠如今唯一相信的, 就只有十六阿哥一个。
八阿哥胤禩当日在汤泉行宫候驾, 岂料圣驾并未在汤泉行宫逗留, 而是传他前往遥亭行在。一到那里,胤禩立即被内大臣傅尔丹锁拿,但是并未立即押解回京, 一直随圣驾到了承德。八阿哥明白, 他如今这是被当了人质,让那些留在京城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在热河行宫,康熙急召上三旗都统,并驻防热河、盛京、直隶三地八旗统领, 并传旨宣三、四、七、九、十四等人前来热河一道相见。
胤禟久已未见到八哥与十弟,这日在皇阿玛殿中见了,十阿哥只冲他摇摇头,使个眼色,并不说话。而八阿哥胤禩则根本不在殿中。
待众人行礼毕,康熙转头看看魏珠,魏珠双肩微微一颤,转头去取了一对鸟笼过来,放在众人面前的地面上,轻轻揭去上面覆着的一层青布。两具苍老而僵硬的鸟尸登时出现在众皇子面前。
“胤禩在朕日前驻跸遥亭时,以即将毙命的鹰二架,遣太监一名、亲随一名前来请安,还说他会在汤泉等候御驾回京。如此藐视朕躬,朕因愤怒,几乎引发心悸,危及生命。1”
康熙说到这里,眼光在自己众多儿子的面上缓缓划过去,望着他们或吃惊不可思议,或明露愤慨的表情。
九阿哥胤禟虽然有心理准备,可是见皇阿玛当着除八阿哥以外几乎所有的成年皇子说起这事,心底难免一抽。皇父如此做,对八阿哥来说,不啻于公开处刑了。
“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昔日听相面人张明德之言,遂有大背臣道,觅人谋杀二阿哥,举国皆知。”
康熙说到此处,人人面上都是一白,甚至那些生母出身不高的年轻阿哥都低下了头,面颊发烫,呼吸急促,却也免不了一一都忍了。
张明德之事,早已被证明了是大阿哥挑拨离间之言,并不干胤禩的事。胤禩也是因此而得以脱罪,怎么这时候又翻出来说?除此之外,“系辛者库贱妇所生”,八阿哥胤禩的生母良妃,固然是辛者库出身,可是却是较早获封妃位的五妃之一。若良妃是辛者库贱妇,那其余妃位上那几位,甚至还未挣到妃位的,又是些什么?
——太毒了!
皇阿玛口出之言,着实太恶毒了。众人都还记得早先康熙是怎样痛斥十三阿哥的,一句话便令十三阿哥号哭不已,硬生生在乾清宫磕破额头;如今八阿哥所得的评价,竟比十三阿哥所得的更毒三分,更惨三分。
当日皇阿玛重视胤禩之时,良妃便是心中所爱,如今恼了胤禩,良妃便是“辛者库贱妇”了?
“朕已将其所遣太监冯遣朝等逐一审讯。彼已将党羽鄂伦岱、阿灵阿尽皆供出。胤禩仍与乱臣贼子结成党羽,密行险奸。”
“因此朕特谕尔等众阿哥,俱当念朕慈恩,遵朕旨意,始合子臣之理。不然,朕日后临终时,必有将朕身置乾清宫,而尔等执刃争夺之事!胤禩因不得立为皇太子,便恨朕切骨,其党羽亦皆如此。二阿哥悖逆,屡失人心,胤禩则屡结人心,此人之险,实百倍于二阿哥也。”
众阿哥原本都是低着头听康熙训话,到此刻,都是满头满身的冷汗,无人敢再站着,齐齐伏身,跪下听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