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那边终于开了腔。如今绿珠的声音已经养好,一旦开口,端的是温柔婉转。
石崇那边,立即是一声欢呼。
石咏也松了一口气,如今两下里把话说开,绿珠竟然能答应下与石崇在一处,那么他们便有漫长的岁月可以尽释前嫌,相依相伴。
在妙玉耳中,就只能听见石咏发的话。她听见石咏说“你闷的时候他能给你解闷儿,可你烦起来却也赶不走他”,忍不住想笑,可是一想起师父故世,她在此处从此孤零零的一个人,甚至还不如眼前两只杯子,就忍不住眼圈儿发酸,悲从中来。
只听石咏说:“那么问题来了,你们两位,以后是愿意陪伴妙玉小师父,还是愿意跟在我身边。”
石崇马上答:“妙玉小师父!”
绿珠:……啥?
只听石崇对绿珠说:“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吗?你与妙玉小师父处得时日久些,妙玉小师父为人又爱洁净,烹茶的手艺又一流,我只道,只道你是愿意的……总之一切随你。”
石咏咬着牙心想:这真是个重色轻友的现世典型啊!
终于,绿珠缓缓地开了口:“石……小弟!妾身还是愿与妙玉小师父在一处。不说别的,她没了师父,以后就只一个人了。这几日我瞧她,面上不显,内里是无比伤心的。”
石咏心想:果然如此。
“若是我们两口子陪着她,至少她偶尔扶乩,我们还可以为她排解愁绪,陪她说说话,也不枉妾身与她陪伴了这么些时日。”
“对对对!”石崇补充道,“你也是可以偶尔过来探视我们的不是么,顺便还有好茶喝!”
石咏揉揉眉心,没有答应下这话,却一伸手,轻轻将这一对“颁瓟斝”往妙玉面前一推,道:“他们都愿意以后能留在你身边。小师父,这一对器皿,以后要拜托你多加照顾了。”
妙玉心中正在伤感,忽见石咏这么一本正经地拜托自己,心内五味杂陈,瞬间反倒踌躇了,犹犹豫豫地道:“我……石大人既然时时刻刻都能聆听这对器物的心声,又何必,又何必是我……”
石咏却大大方方地向妙玉合什行礼:“这是他们俩自己的意愿。”
妙玉听到这里,纵是她一向清冷,此刻心里也不由得微暖。
“这一对,加起来总有两千八百多岁了,堪称高龄,小师父,其实他俩说是愿意陪伴于你,其实多半还是要靠你照顾他们,你……怎忍心拒绝?”
妙玉登时忍俊不禁,心肠一软,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双掌合什,向石咏行了一礼。
如今便到了石咏与这一对器物分别的时候。他与石崇相处了大半年,此刻突然要分离,难免有点儿不舍,当即道:“这些日子来,多得石崇大哥指点,小子感激不尽,山高水长,日后必定还会有再见的机会。”
石崇难免也唏嘘。
这段时间来,他天天与石咏在一处,生活质量与豪阔水平与他在世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日常所见石咏的饮食起居相当简朴,更加要为养家糊口而奔走劳碌。可就是这般日子,在石崇看来,却比他以前在世时挥金如土的时候更要充实得多。
“以往我……也多有得罪,小石咏,在此向你道个歉。盼着你以后也能与你那位意中人小姐终成眷属啊!”石崇自己称心如意了,便也向石咏送上祝福。
石咏一听,脸一红:……啥?
他深心里可从来没将那位兆佳氏的小姐当意中人,只是偶尔会想起来而已。可是此刻石崇一言道破,他一时记起那从没机会见到容貌的“英小姐”,一颗心竟无法自制地砰砰跳起来。
他赶紧轻咳两声,掩盖自己的窘态,免得教对面妙玉小师父见了笑话,随即赶紧起身,便向妙玉告辞。
“妙玉师父日后请多保重,若是有甚为难之事,遣个人来说一句,我必勉力相帮的。”他说着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若是想要回南,也请告知一声,我有几个朋友,许是能帮上忙。”
妙玉听闻,沉默片刻,摇头道:“确实是没有回乡的打算,劳石大人费心了。”
少时石咏告辞离去,将那两只颁瓟斝留在妙玉禅房里的矮几上。妙玉自然听不见这两只器皿在亲密地喁喁细语。说起别来情由,石崇轻而易举便能将绿珠逗笑。
她只立在禅房门内,遥遥望着石咏往牟尼院院门处快步离去的背影,心内一时觉得羡慕,一时又觉得凄凉。
她的师父慧空师太,在坐化之前曾经了悟,告诉她世间真有“定数”这样东西,但是自己一直会错了意,自以为窥破了便能更改,后来才知道没有那么容易。慧空曾经一度自以为洞悉一切,到头来才发现她唯一看不透的,其实是人心,或真诚、或虚伪、或强硬、或软弱的人心。
既然师父都已经说了,要她留在京中静待因果,妙玉便决意留下。因此就算明白石咏是出于好意而劝她,她也只能按捺下思乡之情,抛开回南的念头,自去案上取了一本《庄子》,随手一翻,细细读去,便见“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一句1。
“所谓‘畸人’,原来就是这样的人。”妙玉不由卷了书册,坐在矮几前默默出神。
牟尼院是方外之地,然而院墙之外寸许便是红尘。时近岁末,爆竹声一响,热热闹闹的年味儿便扑面而来。对于石咏而言,起伏曲折的康熙五十四年终于就此告一段落。
作者有话要说: 1“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出自《庄子·内篇·大宗师》,大致意思就是“异于平常的人,不容于世俗但是又等同于自然。”妙玉自号“畸人”,就是从这里起的。
p.s. 妙玉的戏份到这里也告一段落惹。
第127章
腊月里石家循了去年的例, 搬回永顺胡同的赐宅暂住。
石咏一到永顺胡同,大伯父富达礼立即差人将石咏叫去, 从承德十六阿哥受伤的事情开始问起, 一直问到此前不久的“毙鹰”事件, 将石咏所知的“内幕消息”全部追问了一遍, 又与他从自己的渠道听说的消息做了一番对比,听了之后脸色晦暗,默默不语, 心中似乎在默默判断朝中的情势。
隔天富达礼之子, 石咏的堂兄富安过来寻他,偷偷地问:“昨儿父亲问了你什么?我见父亲书房大半宿都亮着灯。”
石咏又能说什么, 只支吾着敷衍了两句。富安依旧不得要领, 挠挠头说:“许是与二叔有关吧。我看见父亲一早就请二叔过去说话了。”
富安的二叔,就是石咏的二伯父庆德。庆德极少出现在永顺胡同, 整个过年期间, 除了大年初一同族近亲互拜的时候与石咏见了一面, 其余时候庆德都不见踪影,不知他在忙什么。连石咏都有些纳闷。
到了初六,女眷们开始走动, 石大娘去永顺胡同那里做客一回, 立即就弄明白了原委:“你二伯膝下那位,行三的姐儿今年选秀。”
石咏:原来竟是这样?
伯爵府序齿下来行三的姑娘是石咏的堂妹,今年刚好十五,正是适龄。他知道这位二伯父一向热衷, 恐怕是想借着年节的机会走动走动,打听打听,好让堂妹的婚事早些有个着落。
岂料石大娘说:“你二伯也挺奇怪的,这种事,难道不该由伯爵府老太太或是你二伯母出面,往宫里递个话就行了么?”
永顺胡同伯爵府,迄今为止,已经出了两位皇子福晋,一位铁帽子亲王继福晋,老太太身上也有诰命,能够进宫谒见太后并宫中四妃。若是对石咏堂妹的亲事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向宫中提,实在犯不着庆德一个男人家的在外奔走。